文/吳容璟
位於高雄美濃的龍肚國小,推廣食農教育還將本土語言客家話融入課程,讓孩子在玩樂中認識家鄉。因家庭、工作關係住在國小附近的兩名記者李慧宜與曾宏智,在採訪之餘也從事農作,他們將所見所聞拍攝成紀錄片《米倉的孩子》。
紀錄片《米倉的孩子》以龍肚國小的百年校慶、食農教育作為背景,藉由國小主任阿鴻(黃鴻松)和校友農民阿明(黃偉宸)的人生歷程,帶領觀眾一窺美濃農業如何面對台灣加入WTO後的衝擊,以及農村珍貴的人情與精神價值。
本集節目邀請到《米倉的孩子》導演李慧宜與曾宏智,和我們討論台灣農村學童的教育困境、農村如何面對全球化衝擊,以及身為記者的他們為何選擇「半農半媒」的工作模式?選擇留在農村又帶給他們什麼收穫。
因緣際會走入美濃 自此在美濃生根
李慧宜,前公視記者,曾從事人權工作者、國會助理、代課老師等十種以上工作,九二一大地震後開始跑新聞,2006年起,報導主題以「農村發展」與「自然環境」為主,2009年起定居高雄美濃,農忙時以務農為主,農閒時期則投入採訪報導,目前斜槓各種身分:母親、媳婦、妻子,作家、記者、農夫。
曾宏智,屏東內埔人,2004年進入客家電視台擔任高雄駐地記者至今。2006年,蹲點高雄美濃拍攝紀錄片;2007年於美濃龍肚國小後方的三合院夥房租屋,開始進行長期的農村田野調查工作;2009年起,在新聞與紀錄片工作之外,亦投入水稻、白玉蘿蔔輪作,成為一名「半農半媒體」的專業農村工作者。
為何開始拍攝紀錄片?李慧宜說:「其實是故事和主角一直靠近我們,我們一邊紀錄,慢慢形成故事。」
2018年,因為孩子就讀龍肚國小而成為志工媽媽的李慧宜,無意中得知龍肚國小將逢百年校慶,校方要帶學生前往日本拜訪一位日治時期第二任校長的兒子,當年他還在校長宿舍出生,深受感動的李慧宜便與曾宏智一同前往紀錄,成為紀錄片的源起。紀錄過程中又對龍肚國小的「食農教育」產生興趣,因此一路又延伸到食農教育的推手——國小主任黃鴻松老師,以及協助教學的業師——國小校友、青年農民黃偉宸。
「怎麼會有學校主任想做這件事?我非常好奇」,曾宏智在2007年採訪食農教育時認識黃鴻松老師,對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阿鴻老師在六年級畢業旅行時,帶孩子們騎腳踏車社區巡禮,一路騎到至高點欣賞美濃平原,還拿了吉他教唱孩子們林生祥的一首歌「美濃山下」,這種親民有趣的方式教孩子認識家鄉,讓他十分驚訝和感動。
偏鄉小學人口流失 農村孩童的教育困境
「當我接觸龍肚國小這樣的學校之後,覺得這裡真是個適合人生活的地方」,李慧宜感嘆的說,長期追蹤環境汙染、違法掩埋、土地徵收等新聞議題,常深感無力解決問題而自我懷疑,但跟隨龍肚國小的生活節奏,聽著鐘聲感受孩子們的作息,就連鳥語花香也有別於都市,感受到強烈的生命連動感,即便是一個人工作也不覺得孤單,產生了可以在此結婚、生小孩的念頭。
李慧宜認為,大部分人離開農村的時候,自己和曾宏智卻選擇往內走,因為他們在農村才找得到歸屬感,感覺被這個地方擁抱,是一種「家的感覺」。不過,他也坦言農村學童面臨的困境就是「進來的力量很少,出去的力量很大」,學童在幼稚園畢業、國小畢業、國中畢業等階段都會面臨出走潮,家長會帶孩子去外縣市就學,學生人口急速下降。
而李慧宜的孩子即將進入國中,他也開始面臨選擇,似乎很難有國中能承接龍肚國小這種飽滿的農業或環境教育,因此也與先生討論由家長接手,在沒有學校教育可以支撐時,希望孩子能夠透過家長的互動延續環境或農村的議題。此外,偏鄉教育資源不分配、流浪老師多,雖然龍肚國小沒有遇到此類問題,但也面臨推動食農教育的老師們陸續規劃退休,擔憂如何延續教育內涵的問題。
龍肚國小的食農教育、客家文化課程 教這些「有用嗎」?
曾宏智說明,龍肚國小是非常接地氣的學校,將本土語言客家話融入「食農、生態、客家文化」三部分的教學中,在食農方面會依據季節種菜,如上學期種蘿蔔、高麗菜,下學期種水稻等;在生態方面,帶學生到學校後山認識動植物,讓周遭的環境變成教材;客家文化方面,安排遠足路線到客家庄內的水圳、廟宇等文化歷史景點,讓小朋友透過實際接觸,不知不覺吸收在地養分。
龍肚國小學生畢業後怎麼辦?曾宏智認為,學校帶領學生從認識家鄉、農作物、自己的語言中培養信心,當他們未來面臨升學壓力或社會環境變遷時,還是能夠保存心裡那塊柔軟的地方,對於農村保有更多的關懷,未來某天農村遭遇困難都能回頭替農村發聲。
主持人管中祥有感而發,三年前因中正大學前道路開發,預計剷除整排百年芒果樹,當時計畫發起護樹運動,邀請鄰近東榮國小師生參與封路採芒果的活動,東榮國小老師說,這個活動不只教孩子生態與文化歷史,未來孩子長大了可能負責環境開發,但他的腦袋中就不會「只有開發」而能作出不同選擇,這些教育或許不會讓你「發大財」,但會讓你擁有不同思維,懂得如何面對社會變化。
紀錄片主角之一/阿明:從功課不好,到農夫人生勝利組
「阿明透過務農的過程重新找到自己。不是在考試體系,而是務農努力,是農村接住了阿明」。曾宏智說,過去會以學業成績來定義「功課好」,雖然阿明功課不好,但身為龍肚國小校友的他,透過插秧、施肥、認識動植物等不在正規評量標準內的專業知識,有機會參與各種農作物比賽拿到不錯的成績。
曾宏智舉例,阿明過去曾經面對社會壓力而走投無路,因為在家裡的大理石工廠受傷導致行動不便,害怕無法養活老婆小孩、害怕社會的眼光,還曾偷偷把結婚時的金子變賣,但是後來憑藉著從小與農村的熟悉進入農業體系,自己種植稻米、蘿蔔、番茄等,重新找回了自己。
管中祥認為,台灣或很多國家對於發展和進步的定義都是一條直線,限制許多發展的可能性,例如「種田很厲害不重要,考試一百分才重要」,但其實農業也是一種選擇,除了是職業、生活型態,也可以是一條退路,是一個人的重新開始與自我實現。
美濃水資源議題:從美濃反水庫到阿明的水資源抗爭
《米倉的孩子》片中,阿明因為水資源議題發起串連農民及抗爭,讓他除了農夫之外,還多了組織者、社會運動行動者的角色。20多年前,美濃反水庫運動就是因為水資源起爭議,美濃為何持續面臨水資源的難題?
李慧宜說明,台灣南部的豐枯比大、雨水補充嚴重不均,缺水時面臨休耕、把水讓給工業區和民生用水的難題,水多時又像八八風災一年把台灣的雨量下完,因此水資源分配一直是南部重要的民生議題。因為美濃的地理位置特別,位於高屏溪兩大支流(荖濃溪、旗山溪)沖積平原的扇頂,擁有豐沛的地下水資源,附近鄰居不用挖水圳,單靠地下水井就可灌溉。
1980年代的美濃反水庫運動,源自政府為了在高屏溪下游開發濱南工業區,欲在位於上游的美濃蓋水庫儲水,提供工業區使用而引發超過十年以上的水資源抗爭。而阿明的水資源抗爭,則是政府為了解決將地下水提供給工業區,欲蓋設「地下水滲透」設施,而引發的土地徵收問題。
李慧宜提到,美濃的南部地區有兩條大管子,把地下水抽出提供高雄市工業區使用,長期抽水導致美濃南方缺水,造成開發較慢、仰賴地下水做為民生用水的美濃南部地區,旱季時居民沒有水可以煮飯、洗衣服,蝦農也無水養蝦。而政府為了解決自己製造出來的問題,預計在上游設置面積超過90公頃的地下水補助設施,來增加地下水滲透率,而阿明約一公頃的農地就包含在其中。
李慧宜說,這90多公頃有部分是國有地,政府認為在國有地上蓋設施沒有問題,但農民們認為土地早從日治時期開始開墾,是國民政府來台逕自劃為國有地,無法接受現在又說要拿回去,於是阿明開始串聯其他農民,一起參加公聽會、座談會表達意見,而原本正在拍攝阿明的家庭與耕種生活,恰巧跟拍到這場抗爭。
「我們也希望透過這段,看看從人生loser變成勝利組的農民,面臨自己的土地危機時會有什麼回應」,李慧宜笑說,他們認識的阿明性格非常開朗、愛笑,因此看到他相當氣憤地串連農民時看到一個好朋友的另一面,希望陪著他紀錄這一段,對同為農民的兩位導演而言,也會反思如果是自己的土地遇到問題怎麼辦。
管中祥說,從阿明的狀況可看到,政府鼓勵青年返鄉卻從不改變政策、不解決水資源問題,每當遇到搶水爭議時都偏向工業區,讓青年農民獨自承擔損失,但農業並非只靠自己努力解決,還需要許多外在制度與環境條件支撐。
半農半媒的生活 到農村生活的衝擊與改變
曾宏智說,自己本來就不太喜歡步調快的都市,而美濃仍保存許多農業基礎,補足了過去在家鄉中沒體驗到的農村經驗,開始與土地產生連結。在接受房東的邀請開始下田工作後,透過到處向人求教,認識了插秧品種、施肥、該找那些人處理問題等土地知識,爾後一步步與生活綁在一起,更了解「農村語言」、人情脈絡等農村文化,也回過頭變成在農村跑新聞的基礎,採訪時能更快訪問到核心點,對方也基於感情基礎而有信任感。
長時間在台北生活,而後嫁到傳統農業家庭的李慧宜則說,過去記者工作被訓練成講求工作效率的人,要迅速抓出重點、順邏輯、替讀者找解方,記者也要對受訪者有同理心,同時也要理性的掌握議題,在台北時覺得事情可以用討論的解決、習慣了有效率的生活,但到了農村後發現行不通,農村自有一套思考與說話邏輯。
李慧宜一開始最不能適應的是「說話方式」,採訪時常忍不住想叫受訪者「講重點」,因為他們時常講了2、3個小時才能擷取出200字的重點,後來自己找到應對方式,不再用影音新聞的思維,硬要將受訪者的回應內容控制在15-20秒內,而是以文字報導為主,耐心的聽完後再整理,跨過這個心理困擾後更能站在受訪者的立場,即便只能整理出200字也甚感珍貴。
生活面向上就必須面對農村的重男輕女,無論是家事分工、照顧小孩的分工都是不平等的,一開始進入家庭的時候會用較激烈的方式爭取,站出來指出不公平的問題,想改變家裡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但從中感受到公婆和長輩們很痛苦,覺得為什麼年紀一大把還要聽自己訓話,就如同自己不適應以男性為尊的生活方式,不過這個時期已經漸漸過了,現在覺得這是一輩子要適應調整與討論的,可以慢慢改善。
管中祥也舉例,在台北從事社會運動只要把事情解決就好,但在農村或社區從事社會運動的顧慮完全不同,要考慮各式複雜的人際關係與感受,他自己也是從中成長,許多衝擊是大的但改變是慢的,需要技巧才能找到回應的方法與可能性。
從「無米樂」到「有米樂」(米倉的孩子)
李慧宜最近常想起紀錄片《無米樂》,「米倉的孩子」與這部2004年的紀錄片對照,反而成為「有米樂」。台灣經歷了加入WTO二十年的衝擊,面對全球化壓力至少30年以上的轉型,但農村沒有倒下,他依然看到農村有希望。
台灣農業不再像當年一般悲情與無望,是什麼東西改變了?環境、政策,還是農民的心態?李慧宜認為各種改變都在默默前行,最重要的是在台灣面臨全球化的這段時間,農村自己的能量沒有完全消退,無論人或土地的能量還足以抵擋全球化的壓力或某些具有爭議的政府措施。就像客家話「返生」,意即反過來又生存下來,曾經枯萎的作物,因為土壤仍保存水分與養分,慢慢的再次生長出來。
李慧宜說,農村讓自己真正認識這塊土地發生的事,如果沒有參與環境生態、農業產銷失衡的報導,就不會去挖掘台灣的農業史。為了作專題報導,他開始爬梳農業的重大事件,日治時期的台灣為了供應日本糧食成為農業生產基地,日本政府在台灣的現代化過程中建立水資源、電力資源的分配,在不同地方建立稻米、菸業生產基地,又以這筆錢發展軍國主義。
而台灣農業在1950年代相當興盛,有八成人口是農民、九成的外匯存底來自農業與農產加工品,李慧宜說,恰巧這段歷史又與龍肚國小有關,他發現1950-1960年是龍肚國小學生人數最多的時候,當時超過一千多名學生,現在卻不到一百人,可以看出當農業興盛時學生的人數也最多,而當時已在推廣農業教育,對於自我認同與農業技術相當看重。
一直到了1980年代,李慧宜提到,台灣遇到全球化影響,被美國要求政治改革、總統直選、經濟開放等,先是開放了洋菸進口,而後開放果樹進口引發520農民運動,又開放火雞肉進口再度引起激烈抗議,在不斷梳理這些歷史後,才有機會真正認識台灣。
李慧宜認為,自己與曾宏智能夠因為氣質相投而在農村相遇,就是農村還有能量的證明。兩人同樣對農村有很多好奇與想像,想在農村找尋答案,雖然自己本身的步調較快、情緒易燃,而宏智的步調較慢、喜歡散步,但兩人會互相配合節奏一起走,即便有大部分的人要離開,但有兩個記者選擇進入美濃,把全球化後的轉變,把看到的故事呈現出來。
曾宏智印象深刻的是,在2020年10月美濃的農民得到台灣稻米達人冠軍賽的第二名,美濃農會在五穀廟前舉辦祭天儀式,還邀請了20多為歷屆得過前三名的農民參加,這些老人家加起來超過一千四百多歲,而當時得過稻米品質比賽冠軍的阿明是其中一位,站在中間就像藝術,他所有的技能是透過長輩口耳相傳、相互請益而來,而這些農民儘管台灣米價不太好,但還是把種稻當成一輩子的志業經營、是一輩子的驕傲。
曾宏智認為,土地除了是生產糧食的基地,也是維持與穩定一個家庭的力量,待在美濃10多年以來,看見美濃這個很有能量的農村,許多年輕人願意回美濃種質特有的橙蜜香小番茄、白玉蘿蔔等高經濟作物,讓農業繼續發展下去,也讓美濃能夠度過WTO之後的衝擊,長出自己的樣子。
管中祥也說,農業就是人與社會生存的基礎,不要把農業當成落後、不主流,如果沒有好好重視農業的價值可能很快就會消失,也不會再有龍肚國小或兩位記者被農村包容、被農村接住的生活。《米倉的孩子》帶我們看到農村的各種發展性,5月22日即將在客家電視台首播,之後也有巡迴放映,歡迎各位讀者收看。
※《米倉的孩子》首播:5/22 週日 晚間10點
客家電視頻道及網站、中華電信MOD粉絲團、四季線上4gtv、亞太電信Gt智慧生活GtTV、LiTV線上影視同步播出。
※《米倉的孩子》 美濃地區巡迴放映時間表
◆第一場次︰龍肚國小
時間︰6/2(四)晚上 (端午節前夕)
地點︰龍肚清水宮
◆第二場次︰美濃農會
時間︰7/13(三)上午 (搭配稻米品質競賽)
地點:廣林南天太子宮
◆第三場次︰吉東國小
時間︰10/16(日)晚上 國際糧食日
地點︰南隆五穀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