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Filipe Freitas on Unsplash)
文/Trần Minh Hợp
阿全翻開筆記本第一頁的世界地圖,看著小小的家鄉「茶榮市」,離台灣只有一個指節的距離,但回家的路,卻像從俄羅斯的偏遠邊界區到南非的好望角一樣遙遠。
阿全盯著地圖,雖然不安的心靈被壓抑於那片叢林,但似乎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在流動,滲透到每截粗糙的樹根。溪水緩慢且不停流淌,濕潤了阿全內心那片龜裂的土地。也許他對地理的熱愛,就是這條溪水的源頭。
當溪水的清涼消失後,阿全迅速闔上筆記本,望向房子的通風口,只有黑夜、風聲,偶爾傳來越南語,彷彿這些聲音已經深深紮根在寒冷的盟山(Mận Sơn)。越南語音從那些簡陋的工寮中飄來,鐵皮牆壁、粗糙的水泥地板,冷冰冰的,就像阿全的房間一樣。
冷雨和刺骨的寒意緊緊抓住盟山的每一寸土地,也緊緊抓住阿全那孤獨無助的筋骨。阿全倒在小床墊上,急忙蓋上舊毯子,蜷起雙腿抵抗寒冷。在這偏僻寒冷的山區躲藏,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能鑽進毯子裡已經是一種「生命力」的跡象了。冬天快來了,阿全更害怕的是每次冰冷的雙腳緩慢又笨拙走在高麗菜園中。幸好有同鄉的阿方回國時留下的厚風衣,阿全還有能替換的衣服。
在生命未被完全侵蝕前,不如到台灣吧?
阿全家貧瘠的土地,再也無法種植柳丁了。阿全看到那些柳丁樹的枝幹腐爛枯萎,樹葉逐漸灰暗、落下,地面變得更加荒涼。土地中的生命被死亡侵蝕了。
「爸爸也很希望讓能讓你去讀書,但現在我們得先糊口啊!」當父子倆站在正與土壤鹽化抗爭的柳丁園前,爸爸對阿全說。
阿全的心也像被鹽鹼侵蝕,剛萌芽的生命力就這樣被壓抑了。阿全無奈地對爸爸說,「我會努力一邊上學一邊打工,以後畢業了有了工作,我就可以照顧您和媽媽了。」
「你還不如讀經濟,這樣找工作比較容易。讀地理爸爸怕你不好找工作,讀了只是浪費時間和錢,以後生活也會很艱難。」
阿全沉默了,像土地無法抵抗鹹水霸道地入侵一樣沉默。夢想讀地理的願望就像眼前的樹枝,逐漸腐爛,沒有生機。
「舅舅,不然就讓阿全去台灣吧!先辦好手續合法過去,合約到期後來我那,躲在農場工作,每天也能賺幾百萬越盾,有時候還更多呢。」
阿全的表哥阿祠從台灣打電話來。他已經躲在台灣的高山上做了8年工,沒回過家。他寄回來的台幣讓他父母修繕了房子,還贖回當初抵押出去好讓他來台工作的那塊地。偶爾阿祠會寄給阿全一些印有台北101大樓圖案、充滿香味的T恤。阿全敬佩阿祠的孝心,自從他離開後,姑姑和姑丈的生活似乎有了新的生機。
也許,金錢和孝心也是生命的一種形式。
爸爸決定抵押土地,為阿全辦理去台灣的手續。阿全登上飛機,背負著父母的債務。那塊鹽化地仿佛在呼救,等待阿全回來贖回它。
艱辛、孤獨和誘惑
阿全被仲介安排去做泥水匠。看到其他越南工人站在高高的鷹架上,阿全對人命的脆弱感到恐懼。
經過3個月的工地生活,阿全逐漸適應了台灣的空氣,習慣了炒蔬菜、炸排骨、焢肉飯的味道。阿全也漸漸不再那麼想念家鄉的燉魚、酸湯和麵包夾肉。阿全的身體像家鄉的土地一樣堅韌,很快就適應了泥水匠的工作。每個月領的工資支付仲介費後再扣除伙食費,阿全只剩下幾千塊台幣能寄回家。阿全數著錢,這麼少的錢恐怕不夠贖回土地。
同鄉們教阿全學抽菸,來點尼古丁,可以暫時忘卻艱辛和孤獨。
「抽菸要花多少錢啊?」阿全問。
「這裡的菸很貴,一包差不多100元台幣。我菸癮大,一天一包。一個月下來也要3千台幣。雖然浪費,但不抽受不了,沒有力氣做事,特別是冬天冷到骨頭裡時。菸是現在唯一能救命的東西。」
阿全知道,自己內心還有另一股生命的力量,慢慢流淌,讓阿全擺脫艱辛、孤獨和誘惑。
異鄉間的溫暖
「你想去機場送阿方回國嗎?」阿磐在下班回宿舍的路上問阿全。
「咦?他不是還在工作嗎?為什麼要回去?他工作的地方不是還不錯?」
「阿方被抓了!」阿磐簡單回答,聲音中帶著些許憂慮,「可能很快就輪到我了。唉!我們這些逃跑的非法移工,能多賺一天是一天。」
「嗯……我考慮看看。」
「好吧!你有去的話,告訴阿方我祝他一路平安,幫我給他1千元台幣,跟他說我不敢去送他,怕被警察盤查。」
「好,你要買什麼嗎?順便幫你買。」
「啊,幫我買瓶魚露吧!如果經過市場,去找越南姊妹的攤位,幫我買30元的香菜。」
「好。」
在準備搭乘桃園至新山航班的乘客隊伍中,一群台灣員警押送阿方。他的手被銀色冰冷的手銬銬住,寒意彌漫在空氣中。阿全和阿方並肩走著,穿過繁忙機場人群的目光。
「阿方,阿磐給你1千元,我給你500元台幣,我幫你換成越南盾了。下了飛機坐車直達茶榮市,痛快地去吃一碗米線吧!阿磐祝你一路平安。回到家鄉,我們幾個兄弟再去茶榮公園喝咖啡。」
阿全把錢塞到被手銬銬住的阿方手中,他的手又黑又乾,佈滿傷疤,來不及剪的指甲已長還沾滿了泥土。
「謝謝你!你在這裡也要保重,替我謝謝阿磐。我們茶榮的兄弟們要互相照顧。到了機場我就是合法的人了。」
在登機口,員警為阿方解開了手銬。「越南兄弟,他留給你這個。」員警遞給阿全一件厚外套。
阿方從登機口對阿全喊:「留給你這件外套,這裡的冬天很冷,記得穿上去工作,才不會生病。我回國後不需要厚衣服了!」
走在失聯移工的路上
3年快過去了。阿全已經從少年成為青年,臉上多了幾道被磚塊砸傷的疤痕。茶榮市的土地依舊鹽鹼化,柳丁樹仍然沒有長出新的枝椏。河裡的魚也因污染而死。阿全家的那塊土地像死地一樣。阿全每個月寄回去的幾千塊台幣,父母要用來買米、買魚、買藥,支付高血壓和關節炎的藥費。能存下贖回土地的錢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不然你上來盟山,兄弟們可以互相幫忙。在這裡做農務,種菜就像在我們家鄉一樣,沒什麼難的,反而還比在家鄉輕鬆。你現在回去哪有錢贖回土地,哪有錢養活父母。續約手續又麻煩又花錢,做得要死不活也存不了多少錢。這裡有很多非法的移工,大家都是一樣的,彼此之間沒有差別,也不用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很少有人被抓,除非有人惡意舉報。」阿祠用Zalo打電話給阿全,講話的聲音因冬天的寒冷而顫抖。
明天,阿全的居留證就要到期了。
冬日初至,台灣的天氣晴朗,天空湛藍。群山在晨霧中靜默。路邊的小鳥悠閒地跳躍,因為這裡沒有人會傷害牠們。阿全從新北市搭車南下,在一個小城市的車站下車。每一步都能聽到越南語的聲音,有早餐店裡越南幫傭的聲音,還有早晨人行道上吵鬧的談話聲。阿全看見幾個越南人蹲在路邊,一邊抽菸,一邊聊天,一邊沿著靠近車站的路吐痰。香菸的味道似乎成了這條路的味道。
「先這樣,我先去吃碗豬腸粥。」阿全聽到身後一個越南人打電話的聲音,因為想念家鄉的味道,於是默默地跟著他走到豬腸粥店。吃完最後一口豬腸後,阿全搭車前往盟山的山上。
全身被黑暗籠罩的「黑工」
這是阿全第一次體會到刺骨的寒冷。那些冰凍的高麗菜園,等著陽光出來才能收割。阿祠十分勤勞,兼了很多工作,從採茶、噴藥、到包裝水蜜桃,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阿全現在是非法居留者,腳步更加猶豫,眼神更加恐懼。狹窄的山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車全都是逃跑的。一個聚集越南人的隱蔽村落。阿全跟著阿祠去收割高麗菜。阿祠一邊割高麗菜,一邊叼著煙,雙手不停地割。
「你要學會動作快一點,因為我們是按件計酬,這片菜園割完了就趕快去另一片菜園,這樣才能賺多一點。我們是黑工,所以能多做一天是一天。」
「為什麼他們叫我們『黑工』呢?」阿全問。
「因為我們是非法勞工,沒有合法證件,大概就是像生活在黑暗中一樣,所以全身被黑暗籠罩。」
阿全知道自己現在是個黑工。阿全望向前方,四周是山,果園充滿荒涼的氣息,只有冷風的聲音,沒有人的生活氣息。工作結束回到家,阿全躺在床上。每天辛苦埋頭工作,但是因為天氣寒冷,沒有流出什麼汗水。還沒來得及熟睡,阿祠就輕拍阿全,叫他趕快吃碗泡麵,然後去割高麗菜。他像一具行屍走肉般地起身。
阿全周圍全是黑暗。冷風也潛伏在黑夜中。他躡手躡腳地經過警察局和人多的地方。阿全也害怕被抓,尤其是他還沒賺夠贖回土地的錢。這是另一片冰冷刺骨的黑夜。
阿全繼續走著,步伐微弱,身形瘦小,因為山上的食物不如市區好吃。現在阿全已經夠明白,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活逐漸失去生命力。
因為不用支付仲介費,阿全在盟山賺的工資,能存下較多的錢。每個月阿全都把一千台幣藏在信封裡,這些錢是為了讓他回國後可以有錢去讀大學。在阿全的雨鞋下,白蘿蔔豐腴,紅蘿蔔鮮美,遍佈山坡的高麗菜,像是在努力抓住每一寸土地努力生長。
生命力再度蔓延
3月,當冬天稍微不那麼寒冷時。阿全去警察局自首,承認自己是黑工。阿全用練習了一個星期的中文說:「我想回國考大學,請讓我早點回去,才來得及報名。」
警察安慰阿全,指導他辦理遣返手續。他被臨時拘留了一個星期,然後被押送到機場。阿全留下了阿方的外套和自己的一件衣服,請阿祠轉交給剛到盟山的弟兄,讓他們有件厚衣服穿。
阿全的手被綁住,但並不是冷冰冰的鐵手銬,而是綁成八字形的布繩。阿全低著頭,默默地走著,在桃園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顫抖。這是黑工身份的最後一步。 阿祠遠遠地躲在一邊。阿全看到他皺紋密布的眼眶泛紅,因為抽菸而發紫的雙唇緊閉著,似乎想說些什麼來道別。
到了登機口,警察解開了阿全手上的布繩。飛機起飛了,放下了黑工的身份,阿全再次看到飛舞的雲朵、陽光、大海和在金色陽光下的山川河流。阿全把手掌放在飛機螢幕上的地圖上,測量著從台灣到茶榮市的距離。生命力在指尖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