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易澄 (精神科醫師)
短暫參與佔領立院抗爭的醫療團。記得第一次到立院時只是去唱歌打氣，現場的糾查線相當嚴格，只允許醫療緊急之用，但醫療報到處尚未建立。學生攻佔立院後即有醫療工作者自動組織動員，運作一兩星期後已經形成相當完整，除了有各職系的投入，同時也有具體的排班與交班。
我對白袍有種莫名的反感，原因來自于在自己的生活經驗中無法消受對醫師所享有的階級待遇。不過到立院時，醫療團即建議攜帶白袍，我心中還是自私地想到，萬一又有什麼衝突，這件衣服是不是能有所保護呢？
到了立法院報到，醫療人員整隊進入時，學生幾乎是夾道鼓掌，我被這個情景嚇到了，還轉頭跟認識的學弟說，有必要這樣嗎？可是到了立院裡面，幾乎現場已經自動形成一股對醫療人員持續帶著尊敬與禮遇的文化，隨時可聽見「辛苦了」的話語，但我心裡其實仍想著，辛苦的是你們吧。
由於和立院學生幹部小虎熟識，小虎說等一下有公民論壇，希望邀請我上台發言談談服貿與醫療的問題。不過由於醫療團早已下達「不接受採訪」、「保持中立」的指令，因此請示過場內leader後，還是決定取消。其實醫療團在場內也限制了對於立場的表達方式。不鼓掌，不隨著喊口號。有時想想有這必要嗎？至少，參與者都很清楚地私下表達支持學生，而且，常常都忍不住想要鼓掌了。
議場如戰場，至少我是這樣看待的。由於學生攻佔立院並不是兒戲，也總是需要藉著持續的意志力與組織決策，將人留在場內。在場內的人需要生活，因此有物資進入、有水電師傅接空調，這些都是維護在場的人的基本生存的權利。所以醫療資源的進入，當然也與這個基本概念相同。
我想起大學時因為在校園裡舉辦反戰活動反對美國轟炸阿富汗，當時的一個活動是爲無國界醫生組織（MSF）募款。無國界醫生作為一個人道組織，他也很清楚地宣示在其醫療服務的立場上，是保持中立的。不過，印象深刻的是，當美國轟炸阿富汗，無國界醫生組織也公開譴責這個行為。為什麼無國界醫生都要到戰地去呢？其實很簡單，因為在戰爭中，真正受苦的是那些在政治因素下失去原本該擁有「健康」的基本人權的人。不過也別忘了，人道醫療的中立當然不是對政治不表態，畢竟最有可能失去健康的情形，總是發生在權力結構不對等的背景之中。
學生運動堅守立場與策略而自願留在立院場內，目的是為了爭取他們已然失去的權利，也因此醫療團的進駐，當然可能帶著聲援學生的意義。但是所謂的中立，必然也是要根據醫療倫理原則，在現場給需要的人服務。特別是無法輕易離開現場的學生、還是警察。
我對醫療站上頭掛的賴和、蔣渭水的肖像感到不安。醫療工作者似乎無需直接把這種icon拿來往自己身上貼。賴和曾言「要向民間親走去，街頭日作走方醫」，其實賴和走入社會的方式，當然不是穿著白袍往診。在醫療站，其實年輕的醫療工作者對時政的理解與針砭仍是生疏的。可是，這無疑也是一場洗禮。我遇到一位以前在高雄工作的同事，他說都來臺北了，感覺不來這裡，就對不起自己。到醫療站來，也像是某種通過儀式般，證明自己在這場抗爭之中，能夠藉著某種形式的參與，來表達對社會的關心。畢竟在我們的醫學教育與醫療人員養成過程中，仍然缺乏「要向民間親走去」的想像，因此參與醫療站，或許才補足了這一課，而且，才只是入門而已。
醫療工作者比一般學生或民眾得以輕易進入現場，我自己覺得是不公平的。可是這也反映了社會對醫療工作者的期待。社會期待他們的純潔、中立、無私，似乎帶有這個社會對於立場紛爭的不安的投射，但他們與我們站在一起，也標示著我們有足夠的正確性在此繼續抗爭。學生與民眾們對於身穿白袍者魚貫進入而掌聲響起之際，表達的是在權力被剝奪之後，對基本人權的渴求。那掌聲，與其說是感謝與敬意，不如說是為現場每個人對自我尊嚴的肯認與打氣吧。
我從沒有想過，或是想要在醫院之外穿起白袍。自己做的是民族誌的研究，一開始在山上出田野時（同時看門診），總是對醫院建議身穿白袍的提醒嗤之以鼻。這個穿著總是拉開我與部落朋友的距離。不過來到學運現場，白袍卻成為一種足以安心，甚至強化能量的角色。無需透過太多的言說，我們傳達的是一個人在失去權力/權利的時候，我們都有帶著尊嚴活下去的責任與渴望。
延伸閱讀：
盧敬文：脫下白袍，走入群眾反服貿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2/article/1155
照片提供：陳欽章、Hui-ying Cheng
編按：本文刊出後，太陽花醫療志工團行政總指揮回應如下：
特此澄清：
『太陽花醫療志工團』行動準則建議
本醫療行動準則建議是多位參與現場操作的學長、學姊，依據實務現況給予之建議。
1.本醫療志工團保持醫療中立。
2.醫療站僅提供非處方、非侵入之基本治療及緊急醫療處置。
3.為確保自身安全，醫療人員於衝突現場，建議勿主動介入。
4.待命人員若要離開總部，請與各所屬組別報告。
5.個人攝影：尊重病患隱私及醫療人員隱私，請避免拍攝醫護現場。
6.記者採訪，請強調是個人意見。
7.為維護自身安全，建議勿單獨行動。
首先，這畢竟也只能是個”建議”，沒有任何強制力
再者，我們堅持的是”醫療”中立，也就是你穿著白袍就代表在執行醫療業務。我們非常鼓勵，醫療人員脫下醫師袍後拿著，表達身為醫療人員對該議題的看法。
吳易澄醫師補充說明：
本人短暫參與醫療團，對集體的運作方式僅有粗淺觀察，因此這篇文章自是出自個人的片面感想。對於立場與表態，雖文中表達與醫療團leader商確，但也同時有行動上個人評估的成份，也特此澄清。
面對國家民主受挫與憲政危機，醫療團的成立是相當不容易的，醫事工作者在平日勞動條件嚴苛的前提下，還能夠持續主動參與行動，實屬不易。然而社會運動總是充滿著外在條件的變動，因此在行動上會面臨諸多反省，在此前題下醫事人員夥伴們皆仍充滿熱忱投入，值得肯定，也期望本文不至於引起外界誤解。
吳易澄 2014.04.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