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權, 晴耕雨讀

晴耕雨讀|甚至死了的

文、圖/黃湯姆

在半路剛剛讀完《無法送達的遺書》,中途抽了三根菸,打了通電話回家,不斷在章節分隔黑白空檔間,回想前年十一月從六張犁下山後的思考種種,未再版的重寫與未訂的勘誤。本來雀躍地想吃豆花,但現在卻悲傷地只想吃屎。

我身處的島嶼嘔吐般翻出史料,反射動作割取歷史,憤怒宣稱被誤解或被扭曲,但卻又重新提取一種單一的空洞的真理式言說。昨日視人如畜,今日視人如神,或者倒反過來;或者重覆各種血統論的變奏,或者爭相廉價地納投名狀,或者要人從墳墓裡爬出來,聽道長們的銅鈴搖響筆直前跳。

曾經我們夢想每個人是自己的庶民史學家自己的紀實攝影師自己的調查報導者,以為如此可以消解任何本質主義式的歷史撰寫霸權,原來這美麗新世界早已實現經年,但只剩作家攝影家與報導者而不再有人調查無人願意等待無人閱讀聆聽他人的瘖啞。掌握了議題設定權力的諸眾我們,卻仍把一切惡心一切淺薄歸咎於僅僅是媒體的問題。

❝只有史學家有這個能耐把存在於過去之中的希望火花點;他堅信甚至死了的人也不會被勝利的敵人放過--這個敵人還不曾失敗。❞

但敵人究竟是誰呢?意識到這點,才明白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的基進意義,死亡是最漫長且遠未退場的反抗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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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編得相當好,比我等待時的想像還要更好。書之前後,由真促會遺書工作小組提交的〈兩代抗爭者〉與〈記憶的艱難〉二文,像是在這二十來年歷史詮釋的波濤迷炫中一種堅毅的錨定,或在兩側皆懸岩峭壁與墜落深淵的甜美慾望間的專注走索;林易澄的報導與呂蒼一的後記,也各有這類史學意識上的自省與回答。

怎麼於空白處或塗覆處或因審查而未發之處,找出被隱藏的文本真實呢?怎麼從遺下的兒女、苦守的愛侶或昔日年幼的弟妹處,在懊悔或不認或癡心或失憶之後取得情感記錄呢?胡淑雯還意識到,一甲子後的調查報導者所進行的,不正是秘密警察的信件窺視。五零年代的死者猶有後嗣猶有遲來的同志證言,而一九七零年的青澀青年臨刑之際,他的生命記憶可以收藏在何處,還是全然飄散時代颶風中。

於寫作技藝(雖然這批評角度頗有問題),最出乎我預期、也摧折情感最深的,是後三分之一部份,楊美紅更多寫作與泰源青年有關之人的生命史,我不描述這五篇文章何以之好(好像沒有辦法),我只記下那不斷拉扯我(們)這無關之人的以為與歷史無關的敘事歧出:二十七年後建國買下現在居住的公寓、島的另一邊那位事件後自殺的林小姐、未嫁之養女再與他人所生養的男孩們、陸續精神病發的後日軍中、若報上所登屬實還在逃亡的孩兒、父親店裡的禁忌與怪罪、游蕩家中未曾離去的鬼魂……

當然還有遺書,「甚至死了的人」才是作者,這構成書裡最核心也最難承擔得了的內容、迢迢暗路時光之後終於到來的閱讀。餘下的我們都只是編輯,是的,都只能是編輯,這是這本書最應該推薦的原因。

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

作者: 呂蒼一、胡淑雯、陳宗延、楊美紅、羅毓嘉、林易澄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15/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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