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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誰的《生存異境》?

圖 / 盜火劇團提供

文/曾福全  (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學生)

近日有幸得見謝東寧導演的策展作品《生存異境》,巧妙的將兩齣戲並演,使之產生新的對話,將界線、殖民之多重樣態清楚的展現,讓人看完產生許多想法,特別以此文稍作記述。

上半部《請讓我進去》是香港劇作家何應權的作品,內容描述與自身相關的經驗,他父親在1960年代離開中共逃至香港生存,當時的中共正在進行各種現代化工程,其中恰巧碰上天時不允加上人謀不彰,造成許多飢餓浮腫的人們,進入生存異境,而逃到香港則是從一個異境又到達另一個異境,九龍城寨沒能比飢餓原鄉過得更好,反倒是在英國殖民統治底下的邊緣地帶,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化外之民聚集雜生。

下半部《那邊的我們》是來自徐州的劇作家劉天涯之作品,靈感來自她小時候有個未出世的孿生哥哥,她想著如果他生下來後,會怎麼過活?也就寫出這齣哥哥與妹妹在人生的無止盡對話,對於人該如何活著,進行深刻的討論,也包含了那些儀式轉化的「階段」該用何種態度去面對、接受。

兩個劇作家的作品被策展人謝東寧導演挑來展演,我看見的是「界線」的特殊性,作為移地求生情境的兩位作者,是如何看待自己所需適應的移民身份與當代國家體系,以及該做什麼樣的改變,進行的一段深刻探討。

英國殖民的香港與其內在

何應權用很大篇幅在描繪偷渡者如何從紅色政權游、划到香港,那是拚死一搏,甚至是有些創業家精神的偷渡,運氣好的,靠自己的本事獲得金錢,再轉化自己的身分變為合法居民;運氣差一些的,就靠著在九龍寨城腐水屍體當中打滾的身體,窮其一生的賤命求生,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沒有「身分」的化外之民,起初能夠在偷渡過程中不被逮捕遣返已不容易,上岸後又得面對各種黑工的勞動處境,沒有一個被政府「管理」的身分,就連安全都沒有保障,有些人從事性工作、有些則在碼頭工地做粗工,從事的全是「香港人」所不願做的工作,在底層的勞動當中又易受到金錢誘惑而有賭癮、酒癮。

想抵達鑽石山賺大錢的夢想,也就在臨時安置所「九龍寨城」當中陸續消散,發現掙錢沒法靠著苦挖而得,必須是仰賴著自己的刻苦努力,底層勞動者窮其一生能夠爬上頂端的人少之又少,何來一夜致富的普遍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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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悲慘者,是在爬上「合法」身分後,仗著自己的新身分,老在那藉著打壓非法者而欲彰顯忠誠,這也就是在邊境抓著偷渡者的「官」,心中的強大矛盾,在效忠與同理自己人之間百般掙扎,最終反倒是整整齊齊地穿起制服,服膺於國家體系,完全忘記自己從何而來、以及來此的目的,而僅為個人求生。

中共與當前的香港之間的「跨境」則開始變得有些特殊,早先來港是不受限的,而現在則是被「他者」化的中國人在香港以其數大而遭人厭惡,香港人反倒懷念起英國殖民的「民主」過往,希望能女王復辟再殖香港,回到97年前那「被想像出來」的逍遙自在,完全遺忘最初這東方明珠可是抹煞多少移民的血換來的璀璨。

社會化的不能夠

劉天涯則是在哥妹的對話當中,探討著人最初的渴望,人來到這世界上時,是稀哩呼嚕的連著臍帶出生的,另一端是病懨懨忙活了十個月的母親,在「斷!」的那瞬間變成個體,從此被國家體系接管,填寫出生紀錄、註冊名字、放在醫院的NO.6保溫箱,社會就是那麼殘酷地告訴人,新生兒是要被管控的,他壓根兒沒什麼自由,哪怕是一丁一點的不同、差別,都得貼上深深的標籤,打他進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

哥哥遵循著原欲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絲毫不受外界干擾,而妹妹則是一天天的在外面學習、理解規則、隨之改變,光在語言上就改變很大,兩人的溝通逐漸出問題,一個是被更多符號纏身的社會人、另一個則是以最簡單溝通為主的新生兒,內在的衝突強烈,社會學習與原地停擺的矛盾,讓妹妹恨鐵不成鋼一般地跳腳,暗損自己的哥哥是個白癡。

妹妹長得越大,逐漸發現自己沒什麼特別的,在威權體制當中人們都長得一樣,反而維持最初樣貌的哥哥,讓她看見自己的模樣原來如此不同,但在社會的集體卻又跟她一模一樣,這點讓人感到害怕,無知的、盲動的人們在從眾壓力底下漸漸拋棄自我意識,那是國家藉著教育控制人民的方式。

哥哥的小世界裡有了「泰雷」(電視),每天看著粉紅羊殺爆鄰居的暴力卡通洋洋自得,每天和「泰雷」對話,逐漸地被媒體給洗腦,建構世界的真實樣態讓他去相信,而妹妹對著哥哥所深信的「泰雷」世界反倒是不屑的,她自認為知道更真實的世界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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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所需要的儀式不斷逼迫著妹妹,升學、結婚、生子、老死一步步的到來,停在原點的哥哥也隨著照顧者的死去也逐漸變化,最終也到了療養院過活,在那遇到與自己一樣「白癡」的痴呆者,卻彷彿遇見知音,癡呆老人述說自己年輕時期戰場馳騁殺敵無數的事情,漸漸地也道出壓迫人的體制是如何淬鍊他,直至他以不願想起的方式去抵抗,最終成為現在的模樣。

生滅界線的徘徊

帶著踩過去那條線,就會過得更好的想法,中國子民來偷渡到香港求生、妹妹成長學習,一步步地前進當中,卻沒能發現那「更好」的存在,反倒遇見許多掙扎與矛盾,感嘆人身不由己,僅能隨波逐流的去面對。

對於誰掌權、誰得利看得越模糊越好,那就是偷渡者/身心障礙者這些化外之民所不該懂的事情,他們只要乖乖出賣勞動力、被控制就好,無須發現自己所處的窘境就是統治者巧妙形塑出來的事實。

移民者得不到基本認可就沒有辦法被平等對待,而國家又需要來自他國的勞動力,卻又不願付出相應的社會成本,最終就變成在夾縫中生存終其一生的人們,孑然一身的躺著回國或客死異鄉。

被國家排除的怪胎們則是在馴化當中逐漸變得如同統治者想像般的「正常」,矯治失敗的就關起來、抓進去全面網羅,列冊、列管、捕殺,最終他們都不能獲得一絲沒有國家掌控的空間。

現代國家體制的國界打造,將無形的界線法律化,而無國籍之人就是非法者,不遵守國家法令者則該排除;而在國家治理內部,則是將「正常人」的模樣塑造出來,那些邊緣的、與多數人不同的「少數」,就該被正常人給「矯治」,送進國家機構裏頭改造,憐憫其無法與常人同的悲涼。

兩齣戲、一個影展,導兩部戲的謝東寧導演展現出複雜的層次,讓觀著能藉著豐富的元素任意遨遊邊際,在邊際的位置上看見「線實」的存在,那是切割成兩邊的排除機制,成人與不成人、合法與非法之間的生存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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