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佳玟(成大法律系教授,台灣人權促進會執行委員)
華航罷工的「高顏值」說困擾了我幾天,因為不確定這種說法的性別意義是什麼,女性主義者該怎麼看待。
坊間比較常見的反應有兩種。第一種批評那些假支持之名,事實上是特別來這裡找正妹的豬哥,不管這個豬哥是記者、律師還是一般民眾。第二種是憤憤不平與心酸,論者指出,對比之前臥軌的關廠工人,罷工的空姐明顯被善待,媒體與整個社會大小眼的很明顯(參考陸詩薇律師:別再喊「史上顏值最高罷工」了!還記得關廠工人臥軌抗爭時,台灣人的嘴臉嗎?)。批評的對象雖然是豬哥、媒體與大眾(誒,這裡是不是用「豬哥」一個詞足以概括了?),但我總覺得這類批評隱隱有一種「華航罷工 “勝之不武”,要不是長得漂亮,根本無法打贏這場戰爭」的潛台詞。
是這樣嗎?是又怎樣?
無可否認的,「高顏值」的確是這場罷工受到矚目的重要原因。只是,抗爭者資本有限,武器不多,想要成功,本來就要盡可能地得到大眾的喜歡、認同與支持,不管是訴諸「被無良雇主剝削之勞動者」的共同身份,或是創造可感動人的敘事。從罷工要成功必須受到社會支持的角度來看,外貌做為其中一種抗爭資本,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好批評的。
只是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這類武器的使用並不是沒有代價的。
代價一,空姐罷工為史上最高顏值之罷工的說法,再度肯定了父權體制的審美觀 — 每個梳包頭妝容精緻的華航空姐,看起來都像是豪門想要娶回家之年輕美麗纖瘦的良家婦女。而父權社會中僵固的審美觀,向來是女性主義者想要打破與顛覆的。
代價二,女性的外貌繼續成為女性最重要的資本。雖然華航空服員罷工之所以成功的因素有好多個,但史上最美最香之罷工的說法,讓女性的外貌超越其他因素受到注意。昨天吃飯時就聽到兩個清潔阿姨說,要是她們去罷工,政府應該會派鎮暴部隊,才不會有人在意又老又醜的歐巴桑。阿姨當然是誇大了,但她們的笑話卻反映了一個值得反思的情況。
如果要擴大來說,這種善用女性特質爭取最大福利或達到目的之作法,對女性而言其實不是什麼新鮮事。別的不說,女人撒嬌就是女人最常使用的武器。某個表現專業的國會助理就曾經跟我說,她有時會用這招來說服男性立委,因為時間有限,這樣做最省事。某個當律師的女性研究生也曾經在上課分享她的經驗,她說她會以家中有小孩為由,拒絕某些工作的指派。臉書上甚至看到有社運參與者說,她曾經有意識地佯裝是年輕、超無害、溫順、不情緒化的女性,「混」進運動的工作會議,或甚至在衝突場面善用女性的身體,站在第一排拖延男性警察的執法,以掩護後排的夥伴。
無可否認地,這些手段在那些情境比較有效,可以少費唇舌,可以避免過勞,被警察毆打,甚至可以有機會參與權力的運作。只是,這些手段的使用都不是沒有代價的,撒嬌其實是一種「討寵」的行為,小孩子做起來最理所當然,女性在職場上撒嬌,容易讓女性的專業不被嚴肅對待。用家庭來推託工作的女性律師,雖然眼下少了工作,可以不用加班早點回家,恐怕影響未來擔任合夥人的機會(not a serious, devoted employee)。至於女性社運參與者的作法,雖然某程度地達到目的,但都協助讓某種性別刻板印象被延續。甚至可以追問的是,以年輕無害的形象進入權力決策圈的女性,進去之後就可以變臉轉回真面目嗎?還是必須繼續無害地存在,只能想辦法扮豬吃老虎,以維持自己在決策圈的位置?
所以呢?女性主義想說什麼?女性主義者希望所有的女性拒絕刻板印象,別的不說,是想要每個空姐都不准打扮不准噴香水才可以來參與罷工嗎?
我不知道其他女性主義者怎麼想,或許有女性主義者真的這樣認為。在我看來,做為弱勢者的選擇實在不多,弱勢者往往得在社會既有的文化劇本裡穿梭,爭取最大的資源,有時挑戰有時遵守,希望在穿梭過程中保持主體性。只是保有主體性的過程,往往是進一步退兩步,或是進兩步退一步。抗爭永遠都得持續,女性主義者的任務就是把進了哪一步與退了哪一步講得清清楚楚。如此,女性主義者也就知道在一場高顏值的罷工中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