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育豪(小學教師)
2016年5月10日,法務部執行鄭捷死刑,引發社會譁然。我一方面苦於網路上的各種狂暴言語,一方面又因身為老師之故,不免對於班上孩子如何思考這一事件,及其延伸出來的廢死與否,有著強烈好奇。
其實在我的班上,曾經就廢死議題做過幾次教學。第一次是以「懲罰的替代方案」為課程核心,跟孩子討論「如果不以『死刑』處理殺人犯,那麼可以怎麼做?」;第二次則使用了廢死聯盟「廢死教育小組」所出版的《妞妞闖禍了》,與孩子共同針對犯下大錯的主體究竟應該由誰來決定其刑罰,有過一段還不錯的模擬對話。
可是,歷來的這幾次教學過程,往往無法讓每個孩子都有話好好說。20多位孩子裡頭,有些會針對老師的每一個提問踴躍舉手,儼然熱情求知的妙麗;有些孩子卻不見得敢把心中想法,洋洋灑灑揭露而出──即便我自覺在班級經營上早就讓孩子不太視公開發表為畏途。孩子不說的原因有很多,我是沒有細查,但總覺得該以適當的方法,讓他/她們針對死刑這一重大議題,說說內心的理解,乃至困惑。我的想法是:「死刑」,不只是大人的事,更是孩子從小就應當試著思索的命題。
作文,是我認為比較合適的形式。
要寫作文,不論題目為何,先行的引導特為重要。我先擬好題目及題綱,寫在黑板上,等著隔天孩子到校後抄進聯絡簿。我設定的題目為〈我對死刑的看法〉,題綱有三:
1.我理解的死刑是…?
2.死刑的好處或壞處?
3.我支持或反對死刑?原因?
寫完黑板,我下了班,那是某個星期四的午後。騎車在回家的路上,我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澎澎派派,不甚安寧。車行市區,吵雜的喧鬧塵囂中,我知道自己起了擔憂心;用白話說,就是心裡的「小警總」在作祟。
一開始,要給孩子寫這篇作文,我本的是一股凜然正義,覺得理直氣壯得不得了。可等到真正布了題給了題綱,我反倒氣虛委頓,擔心家長對於這樣一份作業,可會出現令我意想不到,甚至是招架不住的反應?越想,我越發焦慮。那當下,我還真想衝回學校,把黑板上的所有字眼一板擦擦掉。
最終,我沒這麼做。取而代之的是,回到家,吃完飯洗過澡,我坐到電腦前面,定下心來打算寫封家書,跟家長交待這份作業的思考取徑。原本,我預計以短短50字結束這一回合,為的是好裁成小張紙條,讓孩子貼於聯絡簿,以當成親師溝通的簡單媒介。不料,一開場,鍵盤就批哩趴啦響個不停,足足寫了近700字,才將我的理念說明完整。這封家書是這麼說的:
各位家長好:
四年級最後一篇作文,我給學生的題目是「我對死刑的看法」。因為事涉敏感,所以特地做此說明。
就國語層面來說,學生以往所寫多數都是記敘文,因此在「議論文」的訓練上較為不足。藉由「我對死刑的看法」這樣的題目,希望能讓學生運用邏輯思考,乃至願意找些相關資料,來完成這篇需要表達出個人意見的文章。我明白,這是個具有爭議的題目。但我一向認為,爭議之事並非不能拿來進行教育(當然,政治和宗教絕對得明確排除在外),重點在於,我們怎麼引導學生理性思考。據我跟學生聊天,發現他們對於鄭捷案其實相當關注,也看了很多新聞。所以,我想要更完整地了解學生的想法到底為何。
我擬給學生的題綱,盡量保持中立,沒有特別立場的引導。第一段問的是學生對死刑的印象。第二段讓學生分析死刑的好處或壞處──裡面有個「或」字,而不用「和」字,即表示死刑或許是一套絕對好或者絕對壞的司法模式,而非我們常說的「事情總是有好有壞」;簡單講就是,學生要說死刑只有好處或只有壞處,或者介於中間,都是合理的。第三段問對死刑的支持與否,可以絕對支持,可以絕對反對,也可以有條件支持,或者有條件反對,都很OK。學生不用擔心寫出來的意見,會跟老師互相衝突。老師雖有立場,但絕對不會以權威試圖改變學生既有想法。學生身處的世界,不是真空,他們面對的就是這麼一個真實的台灣社會,許多事情過去了,許多事情正在發生,許多事情他們將來都必須一一面對。我認為,在這個時間點上,好好地把學生的思考能力訓練起來,是跟學科能力務求精進同等重要的。
充滿誠摯地以家書跟家長溝通這份作文作業,希望您能理解。若還是有所疑慮,歡迎跟我以各種管道聯繫討論,感謝。導師 劉育豪
隔天星期五,我一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把家書列印影印,24張薄薄的A4,承載的是我誠摯剴切的心意。上第一節課時,我發下家書,請孩子先默讀一次,接著再口頭解說內容,最後請孩子務必將家書拿給家長閱讀。至此,我自認心安已有八成以上。
過兩天,如常的星期一,我心頭卻有不尋常的小小緊張,極想知道家長對於死刑作文及家書內容有何反應。我快速批閱聯絡簿,訝然發現,沒,有,任,何,家,長,留,言。我不解,卻也微有隱憂。第一節課鐘響,我故作鎮靜詢問孩子,「你們家長對於寫死刑的作文都沒有什麼想法喔?」話尾才落,孩子舉手此起彼落,有啊有啊,他/她們說:
「這是國中生的題目吧…」
「13歲以上才有思考能力,這怎麼寫啊?」
「很好啊,就是要讓妳想東西啊!」
「妳老師真是個鬼腦子!不過出這個也太難了吧。」
「這封家書寫得很好耶!」
乍聽,我心頭大石總算落定。看來,是沒有什麼可能「致命」的反應了。老實說,我是否犯了大忌可能還有討論空間,但出了這樣一份作業,還是頗有挖洞給自己跳的可能性。不過,聽完家長的回饋,顯得我自己或許是多慮了。然而,話說回來,這個「多慮」其實還是必要的。畢竟,死刑在台灣仍具有高度爭議,有些人可能連談都無法談,光是踩線,就會引發爆炸,更何況我讓它成為一回教學內容,還是在中年級學習階段。因此,跟家長說明清楚,本質上亦是對家長表示尊重,讓他/她們理解老師的用心。
最重要的重點是,在完整的引導與說明之下,孩子交回來的每一份作文,幾乎都有把每則題綱,言簡意賅地回應得很是清晰。如此,便達成了我的教學目標。為人師者,不就該如此嗎?
圖書資訊:《妞妞闖禍了》
(本文原刊於廢話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