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香港獨立媒體
文 / 陳文珊(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榮譽副研究員)
反送中運動其實不單單關乎《逃犯條例》的修訂,從文化研究的角度而觀,其實還關乎著秦始皇的文化詮釋權之爭,頗值得玩味。
作曲者署名為「Thomas dgx yhl」的「香港之歌」,即《願榮光歸香港》,在八月底,始上傳到youtube。未久,在《新紀元周刊》的反送中報導中,開始描述《願榮光歸香港》等反抗歌曲如同孟姜女的眼淚,「中國古代有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如今的香港人正在用歌聲呼喚良知,呼喚正義,相信老天爺能聽到他們的呼喚。」
何以如此?首先,當世界盃外圍賽在香港舉行,賽事安排香港隊對上伊朗隊的那天,隨著中國國歌響起,數千人背轉過身,自發地唱起了《願榮光歸香港》。若將此與香港大學6月對香港居民進行的身分認同調查參照來看,不難發現,這首歌曲的出現標誌了不一樣的香港認同。76%的受訪者認為自己是香港人,卻只有23%的人認為自己同時是中國人。自然,《紐約時報》稱其為屬於香港抗議者的「國歌」,分析其中國歌的常見特徵,伴奏以銅管樂器為主,曲調莊嚴激昂,歌詞還包括了「祈求民主與自由,萬世都不朽」等崇高理念,不免讓人油然而生對鄉土的自豪。
香港親中媒體《文匯報》於是忙不迭地指責此為「港獨」之歌,批評其後製的諸多街頭抗爭音樂錄像,旨在「鼓吹和美化暴力」,「有意向青年學生『洗腦』,令香港走上一條與國家分離的『不歸路』」。
相較於《願榮光歸香港》如芒刺在背,北京當局毋寧更嘉許另一齣懂得迎合「中」意的粵劇《秦王孟姜》的。這是香港李居明在2016年所寫的全新劇本,首映便由新光中國戲曲文化基金和廣州粵劇院聯合出演,被內地媒體譽為是深度的「穗港合作」代表,後來,更獲推選為奧劇登遺聯合國周年的獻禮。
《秦王孟姜》既要表揚秦始皇統一大業和修建長城,功在國家民族,但又不能不顧及秦朝暴政的歷史定論,於是就把罪惡一併推到奸臣趙高的身上。故事共由八幕構成,鋪排兩條敘述軸線,一來,安排孟姜女和夫婿萬杞良夫妻都精通醫藥,在徵召修城的過程中,萬杞良救人無數,最後不幸染疾身亡。二來,插入秦始皇遇襲與救台他的孟姜女暗生情愫的情節。身受重傷的秦始皇,本寫下聖旨讓萬杞良回家團聚,無奈,小人趙高為了維護天子尊榮,從中作梗。最重要的是結局,孟姜女非但沒有揭竿起義,反而化小悲為大愛,在道教法師徐福協助下,上京投訴,勸秦始皇行仁政,甚至為救他免於刺客劍下,而不惜以命相殉。
這齣戲2018年4月重新上演,當其時,因為替法輪功辯護的人權律師王全璋和其他人在「709事件」遭中國抓捕,他的妻子李文足和其他家屬遂發起從北京到天津徒步尋夫活動。「習主席六年四月四日,只是走了六天,就給幾十名公安攔截,推上車,押回北京。孟姜女可以走到長城,哭倒鰲柱;李文足卻走不能近天津,哭不能動中共法庭。秦始皇果然給習主席比了下去。」這廂還在為秦始皇擦胭脂抹粉,那廂卻正因苛政猛於虎苦不堪言,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把中國四大民間故事之一的孟姜女哭崩長城,作一百八十度的改寫,編劇要如何自圓其說?!他的自辯完全是後現代的,指史書所載也不盡是事實,何況孟姜女哭倒長城本就是虛構出的,憑什麼他不可以。
沒有錯,根據顧頡剛的文章<孟姜女故事的轉變>,孟姜女故事大概有幾個歷史的轉折,分別是由「卻郊吊」到「哭夫崩城」,主人公時代的轉變,由哭夫崩城到「曠婦懷征夫」,及由杞梁妻到孟姜女名字的轉變。首先,孟姜女就是《左傳》「猶有先人之敝盧在,下亡不得與郊弔」的「杞梁之妻」。其次,哭,是自西漢以後,成為故事的重要段子。再者,崩城是因為要描繪其哭之哀切,而發展出的。夫死妻哭得如此不顧體面禮法,從而有了「思情性」(性慾)的意涵。最後,故事到了唐代有了大變,男女主人翁成了秦朝人,哭倒的城就是長城。這或多或少反映唐代武功極盛,大拓邊疆,終而造就了無數守在故居的冤婦,於是更能夠引發萬千婦女的共鳴。
當然李居明可以也無人得以阻止其憑空想像!不過,既然這齣粵劇絕非在真空中創作的,按照馬克思主義文學批判的角度來看,其創作的生產過程同處境,及其作品意在言外的政治意味,便值得玩味。有評論者便直言,此劇的編寫如同張藝謀2002的電影《英雄》一樣,都是符合(或迎合)北京國策的。
秦始皇一介暴君,跟中國國策有什麼關係?1958年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毛澤東用秦始皇自喻,「你們罵我是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1973年,在接見外賓時,他又說,「中國歷來分兩派,一派講秦始皇好,一派講秦始皇壞。我是贊成秦始皇。」而習近平在2017年十九屆全國代表大會後,透過個人集權所打造了新王朝,據政治評論家所指,係「馬克思加秦始皇」,或者「列寧主義加一人皇權」。不同於德國在戰後沒有人敢為希特勒美言,中國共產黨的傳統雖強調馬列階級批判,但在認同秦始皇霸業一事上,卻是毫不顧忌的!
很清楚,在香港,同一個秦始皇,卻存在著完全迥異的睇法。一是把秦始皇當成帝國主義殘忍不仁的代表。另一個秦始皇則是依循著毛澤東習近平的路線走的。《秦王孟姜》顯然採取的是後者。
問題是,越來越多香港人對「一國兩制」下猛於虎的苛政,有著切身的感受。有論者類比港珠澳大橋為長城,「長城至少能保護漢人家園,而港珠澳大橋呢?除了給中共拿來加速溝淡人⼝、消滅香港人、『渣乾』香港國庫;讓香港一眾狗官向習大帝獻媚外,還有甚麼功用呢?」特別是這次反送中運動中,警察攻打中大及理大,建制派秋後算帳,往大學身上潑髒水,批評學生是「暴徒」,把政治問題歸因於教育沒做好,或是揚言要把港大中大理大原本申請的政府資助款抽起,或是強調學校應對教師和校長進行調查,必要時不惜取消其資格。凡此種種行政出格璊頇的作法更遭比擬作與焚書坑儒無異。如果不是背後有政權撐腰,點解出身於民間的戲曲竟會表現得這麼反民間?!
或許,可以說,早在反送中運動之前,中港文化詮釋權之爭早己展開。而秦始皇歷史功過之爭,不過是冰山一角,鑲嵌在更大的意識型態中。2012年,香港知名作家陳冠中單挑借調中聯辦的北京大學法學教授強世功,將其在《中國香港—文化與政治的視野》所主張的一國兩制下的香港治理原則,總結為「天朝主義」,即是這樣一種政治意識形態,「一、中國不是現代意義的民族國家或帝國,二、當代中國黨國體制是『傳統中國政治遺產』的繼承者,三、大清帝國是傳統中國天朝式政治視野的極致表現,也是今後中國政治想像的模版。」這意味著,中國作為至大無外的天下,係根據內部不同地區的文化差序採取一國多制的作法。而今香港位在中國的邊疆,地位如同西藏和新彊一樣,未來必會朝向「強調中央集權、國家認同、黨在法之上、中華文明教化」的方向來發展。
正是這樣的作法會引爆危機,他坦言,因為它選擇漠視一個根本的矛盾,「香港特區基本法是帶有自由主義法治及代議民主憲政性質的,是尊重個體權利的,而『天朝主義』恰恰與自由主義法治及代議民主憲政精神最為抵觸,更在內涵裡沒有個人權力的考慮。」
其實,「天朝主義」的政治哲學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中期。不過,最具代表性的,該是趙汀陽2005年所提出的「天下體系」。簡單來說,這就是把春秋戰國亂結終結於秦背後那一套道統與政統思想,拿來建構當代的世界和平論。趙汀陽認為,要解決現今民族國家的衝突,必須建構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世界秩序,而這意味著需要把所謂的國際關係,進一步轉化成全球治理,也就是一個只有內部性沒有外部性的「天下」。而中國可以為此作出獨特的貢獻,因為自秦始皇建立大一統,「開創行政一統的郡縣制度,使天下收縮為中國,自此天下故事轉變為中國故事」後,對待邊境的作法,無論是羈縻制,或是土司制,就是這樣一種天下觀的落實。其巧妙處在於,政治上,基本仍是以中原或中國為核心,但卻能夠維持一種多族群文化上的平等與和諧,所謂「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而中國之所以可以作為天下的核心,其他就只能是邊境,靠的不是武力,而是其文化採取能海納百川的「漩渦模式」,不斷將其他文化吸納並加以轉化。這樣一種「內含天下的中國」,更「是一個神性存在,不能被削足適履地歸入民族國家、文明國家或者帝國之類的政治概念或社會學概念。」
順此發展,在《明報文摘》中,強世功批評香港人解讀十九大報告不足,只注意對港澳的具體論述,缺乏對中國長遠戰略布局的關切,一些港人甚至覺得,「中央各種話語表述方式,….理論性太強、哲學味道太濃,以至顯得太抽象空洞,難以把握其具體含義。」什麼是其所指的「哲學」「理論」?正是這個理論上很像回事,但卻禁不住歷史學界考據的天朝主義。事實的真相是,古代儒者所論述的天下,往往是「四海之內,所共尊者一人耳」,雖說至大無外,但其實華/夷、我/他、尊/卑,乃至核心/邊緣,分得很清楚。後來,連論者也自承,這樣的一個政治神學概念,根本出於自己的建構與想像!
在這樣的情況下,港人解讀有困難,有什麼好奇怪的。相反地,應追問的是,為什麼一個關乎國家未來發展的施政,要用這樣詰屈磝碻、諱莫如深的方式來行文,難不成是故意玩弄文字障,好預先留下詮釋的空間,日後可以愛怎麼解怎麼解?!盧斯達在<「擁抱天下」的中國人是世界和平的永恆威脅>一文,就直接戳破這套統治話術,直指「一國兩制」現在存在著兩個不同的詮釋。對香港而言,這是建立在中國和世界體系締結條約的基礎上的。然而,中國卻不作如是觀,至少在強世功看來,「是將香港人的港英遺浪抹走的開始,而這過程將是痛苦的,因此不能亦不必取悅香港人,更不需在乎世界體系的想法。如果信守承諾,反而是中國對世界體系的退讓,即帝國的失敗。」
如果我們真的嚴肅看待這套學說,就得小心台灣學者邢義田的提醒。修築長城的事實,不僅證明了天子德威不足,無法一統海內兼服八方,更象徵著一道人與禽獸不容跨越的天限。介於中國與異族之間的邊疆或邊緣社會,因為有取天下而代之的可能,帝國對付起他們,比起對付外族,往往會更加殘暴,「中國的統治者即使不能一統胡漢,最少也要一統中土,包括詩書禮樂所及的邊緣地帶。時隔勢異,然而兩千年前這種天下觀造成的一統心態,不也若隱若現地影響著今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