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已於2017年拆除的都營霞丘公寓（amespiphoto）
文/公庫編輯 江欣怡
國立競技場，位於東京都新宿區的霞丘町（霞ヶ丘），在成為運動場館之前，也曾有許多居民在此生活。
1940年，日本曾取得過奧運的主辦權，卻由於太平洋戰爭的爆發而未能如期舉行。後來的故事我們都很清楚，1945年，日本帝國戰敗，多年的戰爭導致民生凋蔽、社會百廢待舉，戰爭的遺緒彷彿幽靈般盤旋在整個日本，甚至東亞的上空揮之不去。
而後日本再次於1964年取得了奧運主辦權，日本政府窮盡國家力量推動這次奧運，當時他們說的是：「已經不再是戰後」，在戰爭結束二十年以後，日本要透過舉辦奧運來向全世界喊話，日本已經從戰爭中重新立足、重返國際社會。取得奧運的主辦權，對於國家而言是獲得國際關注、觀光收益等利益的好機會，然而，長久以來諸多國際重大賽事弊端不斷，主辦國以「辦喜事」的心態大肆鋪張舉行活動，同時卻也往往對於國內弱勢者造成嚴重的擠壓。
霞丘地區，打從大正時期就已經是重要的體育中心，神宮外苑競技場、神宮球場、相撲場與游泳池都聚集在此，當時也有許多居民居住於此，並且靠著在場館舉辦運動賽事時於周邊擺攤、兜售貨品維持生計。
1940年的東京奧運，原訂以神宮外苑競技場作為主場館，然而隨著國際情勢逐漸惡化而未能舉行，從小住在此處的居民甚野公平（88歲）接受日本BuzzFeed News記者訪談時回憶，1943年10月21日，競技場成為用以送別即將奔赴戰場的學生們的場所。事隔一甲子，甚野先生仍深刻記得當時看著學生們魚貫擠進體育場，在綿綿細雨中，每個人抬高腿、神采飛揚的走路姿勢，當時的少年們都被教育身為軍國的一員，奔赴戰場並為國犧牲，是一件優秀又驕傲的事。
奧林匹克的精神，是和平與友誼。原訂舉辦奧運的場館，卻諷刺地成為了許多軍國青年踏上戰事前線的最後一站。
從戰爭到「和平」？
兩年後日本戰敗，整個東京因受到空襲而陷入蕭條猶如死城，人們在這樣艱困的環境下奮力生存，當時年僅十多歲的甚野先生一邊上學、一邊在附近的美軍社區工作，直到1950年他們家才終於重建完成，此時卻迎來了第一次的拆遷問題。
戰後的霞丘地區，除了像甚野先生一家這樣的原住戶之外，也有戰爭的受災戶、戰後遭遣返回國的居民等社會相對邊緣弱勢的族群，當時神宮外苑競技場已經改建成為國立競技場，隨著1964年東京奧運的籌備，預計擴建場館、重新整理此區域，過程中有超過兩千戶的居民被迫拆遷，也因而發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抗議，仍不敵國家鋪天蓋地而來的地域改造工程。
「成為戰爭犧牲者的我們，不願再成為和平的犧牲者」甚野先生這麼對記者說。他也回憶起當時的矛盾心情，一方面霞丘是滋養他成長的故鄉，從小到大有著許多珍貴的記憶，友伴的家園、童年玩耍的河川，全都因為奧運場館的擴建而變得面目全非。但是，經歷過那麼嚴重的戰爭之後，日本可以主辦奧運、看似振興帶來的希望感，當時仍然讓身為霞丘居民的他與有榮焉。「開幕式那天，我在新家公寓的屋簷下，望著自衛隊的飛機在天空中畫出奧運五環的標誌，我記得當時有著一種莫名的自豪感。」
於是一切變得支離破碎
後來霞丘的許多居民搬進緊鄰國立競技場的集合式住宅——都營霞丘公寓（都営霞ヶ丘アパート），生活再次漸漸穩定下來，甚野先生通過經營香菸賣店和社區居民建立起友好的關係，也為了振興故鄉霞丘而投入許多努力，可惜好景不常，2013年，東京再次申辦奧運成功，為了籌辦奧運，國立競技場的重建計畫與周邊的都市再開發計畫再次展開，霞丘居民們立足的集合住宅面臨拆除，並將改建成為公園與廣場。這是第二次，有約400戶、平均年齡超過65歲的居民因為奧運而被迫離開家園。
都營霞丘公寓（圖/sinkdd）
在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發生後不久，日本政府再次大張旗鼓地要舉辦奧運，這次他們說：「日本將從震災／核災中站起」，看著東北、熊本等地區的實際情況，這次甚野先生沒有辦法再像1964年那樣抱著既矛盾卻自豪的心情以對。奧運真的如它所宣稱的象徵和平與友誼，為人們帶來希望與夢想嗎？這樣的疑惑正緩緩浮現。
這次面臨迫遷，甚野先生已是年邁長者，他深知搬遷對於居民帶來的影響，除了要重新適應嶄新環境以外，同時也帶來龐大的心理壓力，既有的社區一旦遭到破壞，人際網絡斷裂，幾乎不可能重新復原，許多人在此過程中往往身心俱疲，甚至有居民在搬遷後不久就抑鬱過世。甚野先生的太太在這次搬遷前後也因為疾病惡化而離世。
面對表面像是「喜事」一樁的奧運會，被迫犧牲的居民有苦難言，上街抗議、說出自己不願被犧牲的想法，彷彿與全國民眾的期待對立，於是只能微弱地發聲，甚野先生也同是如此，就像上一次奧運那樣，他也想再次說服自己這是有意義、值得驕傲的犧牲。
然而，2019年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爆發，東京奧運一度延期甚至可能停辦，日本民眾對於舉辦奧運的意見越加分歧，直到延期至2021年舉辦前，更傳出逾八成日本民眾反對奧運如期舉行。最後，2020年的東京奧運，在東京宣佈第四次疫情緊急事態宣言、不開放觀眾入場，以及場外民眾的抗議聲浪之下，於2021年7月23日晚間展開。
日本「藍色衝擊波飛行表演隊」於空中畫出奧運五環。（圖/Eiichi Kimura）
如同那天一般
東京奧運直到最後都沒有停辦，而那些被犧牲的霞丘居民也終究被迫離開了安身立命的家園，前往他處生活。甚野先生在離開故鄉的公共住宅之後，開始以繪畫的形式畫下記憶中的霞丘，那個曾經有著潺潺溪流、有著日式長屋，鄰里關係緊密又充滿生活感的霞丘。
「第一次離開的時候，因為還有公共住宅能住，城鎮、歷史的餘溫仍然多少保留了下來。然而這一次，整個城鎮的型態完全消失殆盡，已經不再有人住在這裡，除了地名以外，這裡什麼都沒再留下。果然，還是讓人感覺很寂寞呀。」甚野先生這樣對記者說道。
2021年東京的天空，與1964年一樣，隸屬於日本自衛隊的「藍色衝擊波飛行表演隊」飛機起飛，在空中劃下了奧運五環，正式為本屆東京奧運揭開序幕。在這段日子裡，四散各處的霞丘居民們，又分別有著怎樣的心境呢？
註：霞丘居民甚野公平訪談內容經記者同意，整理、改寫自 BuzzFeed News。
【延伸閱讀】
【投書】那些東京奧運沒讓你看見的事
日本‧東京│奧運2020‧霞之丘公共住宅迫遷案
紀錄片｜東京オリンピック2017 都営霞ヶ丘アパート（東京奧運2017 都營霞丘公寓）
日本反奧運組織：反五輪の会 no Olympics 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