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Lacie Slezak on Unsplash )
文/許全義(台中一中教師)
最近跟班上一起看了,真人實事改編的有關日本補習班的電影,《墊底辣妹》。想起一樣是依據真人實事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才驚覺台日兩地的補習班文化怎麼差那麼多。台灣的為什麼長歪了?
在日本的補習班是充滿教育熱忱的。片中的老闆,無論如何,就想辦一對一的,依據個別差異排課程與進度的補習班。他貸款,賠錢,自己當工友,無論如何,就是要辦成。補習教育是給學生第二次機會的溫暖場所。老師不僅關注學生課業,還會家訪,解決學生無法安心念書的周邊問題;更會努力成為學生可信任、可談心的朋友。
台灣補習班似乎眼中只有錢,或是青春肉體。林奕含筆下的班主任,為了賺錢,拉住名師,直接載學生到老師的小公寓,供老師強暴。安排名師們到新加坡旅遊,在紅燈區,嫖雛妓,犯下違反人權罪。然後,自己也收割一中畢業的榜首狀元們。
日本補習班的名師,夢想辦住宿型補習班,矯正學生的生活習慣,也安心樂意讓自己小孩去補習。台灣有良心的名師則說,寧可功課爛,也別送小孩去補習班。林筆下的老師也無論如何不送自己小孩去補習,就怕同事對其下手,羊入虎口。
日本的師生戀似乎也受祝福,不像房思琪案例是神佛不容,連到龍山寺祈願也不可。在台灣補習班發生師生戀,就算是最親密的、不說話就能心意互通的朋友,也會嫌髒了。更不用說父母、網友或其他可能的社會支持了。
日本補習班也是清清白白的教育志業。台灣則不然,背後都有黑道,都需要黨政關係網絡支持。白狼情深義重,總是陪同老師出來開記者會。暗夜裡,補習班大樓偶傳黑槍響聲,警告對手,不得惡意挖走學生。
那麼從蔣渭水到現代,從〈臨床講義〉說台灣補習教育極量最好,到成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台灣補教業到底哪個環節長歪了?這是個複雜的歷史問題。抽絲剝繭,恐怕不只需要一篇博士論文。本文當然無法解決,只能在此約略介紹林奕含的觀察。
首先,她認為是不真誠,然後又巧言令色包裝到自以為真誠。
譬如說,班主任蔡良載女學生進李國華的小公寓時。「她一心告訴自己,每一個啜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極點酗飲著永晝的青春。她載去老師們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實各個是王子,是她們吻醒了老師們的年輕。老師們總要有動力上課,不是她犧牲那幾個女學生,她是造福其他、廣大的學生。」這是蔡良思辨之後的道德抉擇,這是蔡良的正義。
女學生們當然不是童話故事中,冒險、披荊斬棘、屠龍、解救、吻醒睡美人的王子。她們是被騙去的,「全都潛意識地認為女人一定維護女人,歡喜地被安全帶綁在副駕駛座上。」也就是說,蔡良進行著比納粹大屠殺更邪惡的勾當。猶太人被送往集中營時,至少還覺得怪怪的,想要反抗的。女學生們卻連一絲反抗意識興起的機會都沒有。儘管如此,蔡良卻還可以巧言令色地自以為正義。
又如李國華所擁有的文學贗品知識,之所以得以站在世界的極點飲著永晝青春,實因台式考試,實因語言騙術。「多虧國文考試,李老師才有人愛。」
「一年十幾萬考生累加起來的志願,化作秀麗的筆跡刻在信紙上……一整口的紙箱,那是多麼龐大的生之吶喊!……他把如此龐大的慾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把整個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姦。偉大的升學主義。」
「羅莉塔之島,他問津問度未果的神祕之島。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趁她還在島上的時候造訪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進她的陰道。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的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哩,國中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裡,讓她在話語裡感到長大,在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
在小說中,我們也看到社會名器之無誠信。小說中的李國華,不只是補習班名師,還是拿過師鐸獎的。他首次犯案,約莫是二十年前,也就是三十四歲時。此後,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他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甚麼?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厓。」也就是說,李兩邊兼差,一方面在補習班當名師,又可在學校專任;然後又一方面強暴女學生,一方面拿師鐸獎。
然後,這似乎不只是小說描寫而已。台灣確實有些師鐸獎,如《鏡報》所描述的,像老鼠屎一般。政府對教育當局的獎勵如此草率。真不知如何形容此漫天騙局。
不過,更令人反思的是,學校跟補習班有分別嗎?補習班傳授的知識是贗品。那學校的呢?就近日百歲冥誕的保羅.弗雷勒(Paulo Freire,19 September 1921 – 2 May 1997),所提倡的批判教育學理論來說,只知道閱讀文本而非閱讀世界,只知道堆棧知識而非提問的,只能透過階層化權力結構由上往下灌輸的而非平等對話探索的,概屬贗品。準此,台灣學校教的真禁得起檢驗嗎?
以作文或寫essay為例。在《墊底辣妹》中,日本補習班是要學生讀很多小說,累積詞彙並深化論述與情境描述的能力。但只是那樣還是不夠。如此寫出來的短論,很容易流於臉書般的私己感想,無法扣其兩端,平衡思考,檢視自己論點缺陷來深入探討,所以還要揣摩比較好的小論文。
可是在台灣作文能力培訓呢?或許要像林奕含一樣,背下整本《古文觀止》,像李國華一樣累積怎麼用都用不完的成語,陳腔濫調;然後無論面臨甚麼情境,總是複製貼上華麗、言之有據的成語。此熟悉並進而活用古典中文語脈、成語的能力,雖是贗品,言不由衷,但其實也很不容易。我教過不少優秀學生,會選擇出國的,往往是自認為無法通過作文考驗,以致於讓國文級分掉下來,考不上心目中的理想學校科系。
不過,可悲的是,如此艱難鍛鍊而成的作文能力,除了在作文比賽或國寫中有用之外,用來描述自己情感、據以認識世界與蟲魚鳥獸互動,幾乎都派不上用場。
嚴格來講,《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可惜之處也在於所用成語、典故太多,雕琢過度,反而不如侯文詠的小說平易近人。然後,林奕含所化身而成的伊紋,讀過很多小說,專攻比較文學的,似乎也無法平衡思考,傾聽沉默的呼喊聲或沉默的暴力。
這讓書中所描述的李國華,這老師怪獸如何養成的故事,顯得非常蒼白。然後,她描述:房思琪從國二到高三,為什麼都一直像個國中生,一直困在自己羞恥心所築的牢籠中,無法求救,也有點不足。
人文化成。人是會改變的。一個人會從國二到二十六歲,永遠都是小羔羊的,是很不合情理的。然後,也幾乎沒有人會一開始就變成以強暴少女為樂的怪獸的。
總之,台灣補習班或許對學生通過科舉考試頗有功效,也能激起學生似是而非的學科興趣。不過,長遠來看,牠所傳遞的知識品味不高,甚至是贗品居多;然後,牠的傳授方式奠立在階層化權力結構下。在此權力關係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有壓迫與受壓迫,而不是平等的知識之愛。就在此贗品文化與扭曲的權力結構下,台灣補習班文化就愈長愈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