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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稿】才不是什麼黑暗大陸:非洲廢死趨勢觀察

從1990年代末至今,約莫30年間,非洲近半數國家已廢除死刑。圖/美國康乃爾大學法學院全球死刑資料庫(Death Penalty Worldwide)

文/詹斯閔(廢死聯盟特約記者)

原先被歐洲列強佔領的非洲,二戰後漸漸擺脫殖民。這股爭取獨立的浪潮在1960年達到最高峰。1990年代末「非洲人權和人民權利憲章」頒布,要求各國守護基本人權;彼時,整個非洲只有西非維德角一個國家沒有死刑。2021年七月,獅子山共和國成為第二十三個廢死的非洲國家。約莫三十年的時間,這塊大陸有近半數國家紛紛拋棄死刑。

究竟如何可能,社會內部如何溝通和運作,國際組織和外交局勢如何成為助力?讓非洲在廢死這項考驗上有如此大的進展。我們訪問到英國非政府組織死刑專案(Death Penalty Project)執行長雷紹爾(Saul Lehrfreund)律師。他親身參與獅子山共和國的廢死運動,雷紹爾將根據第一線經驗,談談他對非洲通盤的瞭解。

擺脫殖民遺緒
非洲國家獨立後制定的憲法,大多沿續自前殖民母國,其中包含了死刑。也就是說,歐洲數十年前陳腐的人權觀,在法律裡頭封存保鮮並遺留在非洲。「獅子山共和國的死刑,就是我們英國殖民留下的產物。」雷紹爾不諱言地坦誠。觀察一個國家的特赦機制同樣可以辨認出殖民痕跡。普遍來說,在殖民陰影下的國家,過去認為一個人能獲得寬赦是幸運,就算他有冤枉或誤判也一樣;赦免不需要明文程序,因為政治首領的決定不可被干預。雷紹爾和人權工作夥伴,把有爭議的案件帶到法院面前,要求透明和公平的特赦流程。

旁敲側擊挑戰死刑
不只如此,唯一死刑讓法官無從考量減刑因素,無法評估被告當下處境;還有死刑犯常常要面對的待死現象,他們天天面對隨時可能被執行的恐懼,長達十五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這種監禁本身就是不人道的酷刑。雷紹爾一一列舉諸多有殖民特徵的法律,直球對決挑戰死刑本身很困難,但他們巧妙地挑戰這些與死刑有關的面向。1990年代,死刑專案團隊在拉丁美洲加勒比地區的國家,成功地瓦解死刑。開始有許多非洲國家前來邀約合作,雷紹爾他們用類似方法幫助在地組織:救援個案、挑戰死刑相關法律與其違憲性、訓練法律從業者,同時調查國會代表或意見領袖的看法。

這三十年內,非洲國家相繼走上廢死的道路,顯然他們對殖民與人權有相當深刻的反省。圖/Photo by Pop & Zebra on Unsplash

政治人物和民意
非洲各國政治領袖怎麼回應死刑?他們像全世界其他地方的政治人物一樣,碰都不想碰這題。實際接觸後,非洲政治界給的答覆毫不讓人意外:死刑能嚇阻犯罪,且民意支持死刑。然而,從來沒有可靠數據顯示死刑讓犯罪率降低。而且如果用二元是非題來調查死刑存廢,根本太小看民意的精緻程度和複雜性。雷紹爾耐心破解這類迷思,並且強調另一個關鍵:要把死刑怎樣不好的負面陳述,轉成「廢死有什麼好處」這類正面論題,才能與政治人物好好地談。

事實上每個成功廢死的國家,政治人物都承擔著社會溝通責任,事後必須向人民解釋為何這麼做。從這個面向,可以看見民主有更加跨越級距的上下互動。

修法與遊說策略
就算政治人物最後真的買單,承認死刑不好,他們往往會說:修憲很難。運動真的只能停在這一步?顯然還需要其他條件。雷紹爾說死刑專案作為國際倡議組織,可以幫助構畫藍圖,但必須走進一個國家內部,這張虛設的地圖才會變成真正的道路。國內運作是基礎,獅子山共和國有倡議與扶助(AdvoAid)這個組織。他們與雷紹爾的團隊合作,首先叩門拜訪律師公會。當地律師深深體會死刑可能誤判,且死刑明顯較易降臨在弱勢族群身上,尤其在非洲這樣經濟不穩定、貧富差距大的地方;律師公會很快表達支持。該國的國家人權委員會也發揮很大作用。

外交是另一個施力點,雷紹爾和夥伴們連結英國、德國和法國政府,加上歐盟和聯合國,對當地政府表達廢死的迫切性。此外,該國憲法改革委員會十年前的一份報告已要求廢死。廢死專案從各角度蒐集資料,聯合在地組織及牛津大學犯罪學教授卡羅琳.霍伊爾(Carolyn Hoyle),三方共同提交一份廢死備忘錄給總統和司法部長。種種機緣在道路終點前相遇,總統朱力葉思.馬達.比歐(Julius Maada Bio)推了最重要的一把:他公開表示尊重生命權。

到這一步,雷紹爾他們告訴當地政治領袖,可以不必修改憲法、不必耗時耗資源等待人民公投;直接修法是最有效的路徑。國會最後決定,逐一檢視和修改所有涉及死刑的條例。該用什麼取代死刑,是後續必須開展的對話。獅子山共和國選擇最大的有期徒刑;幸好不是轉而擁抱另一種酷刑,終身不得假釋的監禁。

非洲、國際和台灣
要多安泰富足的國家才有條件廢除死刑?許多人會說,美國這等強國仍然保有死刑,為什麼台灣要廢死。雷紹爾解釋道:美國是聯邦制,每一州必須分開來看,整個美國實際上只有四五個州在執行死刑。它們恰好都在南方,過去都有蓄奴和私刑的歷史。況且經濟不該是留住死刑的藉口。獅子山共和國是最好例證,2002年他們才結束超過十年的內戰,整個社會還在恢復元氣。

非州奈及利亞有伊斯蘭法庭。宗教和其他社會因子是否影響廢死成敗?雷紹爾提出其他揚棄死刑的非州伊斯蘭國家,突尼西亞、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他們已數十年沒有執行。追根究柢,要看這個國家是否尊重法治與民主原則、是否有完善的民主機制、是否遵守國際人權法,雷紹爾認為這些才是判斷一個國家廢死與否的關鍵要素。他相信,台灣都有這些條件,惟待一個足夠有決斷力的政治領袖。

南非作家柯慈筆下的麥可.K選擇自我放逐到一塊貧瘠土地,決意遠離國家和政府。現代國家與刑罰的概念,可以說是種人類的發明。雷紹爾提到:「在歐洲殖民者來以前,非洲原有的部族文化根本沒有死刑。」這三十年內,非洲國家相繼走上廢死的道路,顯然他們對殖民與人權有相當深刻的反省。從這個面向來看,非洲才不是大家以為的什麼黑暗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