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庫資料照/今年11月4日喬友案追思晚會殉職消防員陳志帆的母親上台致詞
文/公庫記者洪育增
編按:
今(2021)年6月底發生彰化喬友大火消防員殉職案,民間團體再度訴求「消防員組工會」,和台灣有類似處境的南韓消防員則在7月份順利組成工會。兩國消防員勞動狀況相似,究竟為何籌組工會的進程截然不同?公庫決定製作專題探討台韓兩國消防員勞動問題有哪些?為何台灣仍無法組成工會?透過訪談消防員工作權益促進會與三位跨黨派立委,更跨國訪談南韓工會幹部,盼能借鏡南韓反觀台灣困境。
本專題共有三篇,本文是記者心路歷程的番外篇。歡迎閱讀第一篇(借鏡南韓 消防員如何走到工會這一步)、第二篇(台灣消防員 籌組工會竟比登天難?)以及第三篇(台灣消防員能否組工會 待政府改觀)。
為什麼要寫這篇專題?要從2019年講起。當時我剛到公庫工作,接手《消防法》修法議題。那時我完全搞不清楚立法院修法程序,每天還在不同的記者會打轉,懵懵懂懂寫完一篇議題接著另一篇。印象中那是個還算悶熱的秋季,為了等修法結果,我也在立法院群賢樓外站了一個多小時。
當時菜鳥如我,最在意的就是……民間團體還有要開記者會回應什麼嗎?協會回答我「會!」於是我就繼續跟著他們等下去。相較之下,現場駐守的消防員反而沒那麼輕鬆,那一陣子他們不僅頻繁召開記者會,甚至舉辦晚會、夜宿、撐到當天下午修法結果出爐,脫下防火衣帽的他們滿身汗水。
這些街頭上的消防員在我先前寫過的報導出現一次又一次,倡議消防員生命三權,最後拍板定案結果是——退避權、資訊權與調查權皆納入修法,但是修法結果並未符合民間期待。所謂「退避權」是當火災情勢過於危急時,消防員可選擇不入內搶救,保障自身生命安全。當時立法院針對這條修法打了很久的攻防戰,少有立委願意為此條修法負責。畢竟一般民眾都覺得消防員有火災就要衝進去救人了,立委又要如何回應民意與行政壓力?最後到底誰能認定消防員可以不入內搶救?法規明訂交由主管機關認定。
至於「資訊權」則是火災發生時,「工廠業者」要提供平面圖等配置資訊給消防單位,那如果火災發生在非工廠的地方呢?只能說你各位就多多保重。那調查權又是什麼?就是消防員如果發生殉職案,消防署必須召開調查會進行調查。你可能會問,那以前的殉職案怎麼調查的?就是……民間團體去爭取調查,因為沒有法律規範的強制力嘛……你說行政機關到底需不需要調查?
沒想到執法上路一年多,隨即發生彰化喬友大火,內政部消防署基於《消防法》調查權,開始著手陳志帆殉職案。然而這一切都還沒結束,殉職案家屬能否旁聽列席參與調查會?民間團體該如何監督調查會進行狀況?這都是喬友案懸而未解的謎題。
當「消防組工會」成為我糾纏受訪者的理由時……
「消防員組工會」從來不是一般民眾容易理解的議題,更遑論殉職案家屬。第一次採訪陳志帆的妹妹陳裔筑時,我曾問他對於組工會的看法,以及過往是否知道消防員工作權益促進會?他很誠實地說,知道歸知道,但總是沒有特別注意協會處理哪些內容。直到殉職案發生後,才開始瞭解更多。
多疑的我深信同樣的問題多問幾次可能答案會有所不同,但陳裔筑突破我的想像,我發現越問,他反而更加支持消防員組工會。白目的我也常常問他為什麼那麼篤定?堅持這項訴求的意義是什麼?他的回答不外乎是「為了災害事故中存活下來的消防員」、「為了以後的消防員」,我甚至很少聽他回答「為了不讓哥哥的殉職沒有意義」這種話,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逝者已矣,來著猶可追吧。
隨著喬友案的進展,我更加清楚2年前的修法原來是怎麽一回事,因為眼前這件殉職案正檢驗著修法成效,這種驗證方式完全令人開心不起來。有時候我也不禁在想:「啊,原來這就是民間團體喊的『殉職換改革』啊。」2年前我只是「拾人牙慧」把這些事寫進報導,2年後我跟著受訪者南北奔波,逐漸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我還是多疑的再問陳裔筑,他如何看待消防員組工會這項議題。我說:「畢竟可能殉職案家屬也是殉職發生了,才比較關注類似的議題吧?」他很誠實的說:「對!」於是我緊接著問到底為什麼願意在殉職案發生後,繼續倡議消防員組工會?他的回答依舊很肯定,論述能力比半年前更加進階,更明確地指出當前消防員面臨的困境。
看見被培力的受訪者,我開始思考……
今年11月4日喬友案追思晚會的隔天,我繼續糾纏著陳裔筑,打趣的問他:「社會制度改革可能是十年甚至更久,你自己也認知到有可能要走到這麼久的路?」
他兩手往前一伸,先是假裝昏倒,後來很認真地回答我:
是,我也有跟家人溝通過……但我會覺得說像昨天追思會,我覺得蠻感動的是我媽終於願意站出來,即便他前面接受過很多次採訪,不管是平面的、電視類的,或是直播類的。那幾次的狀態他都是有一種……當然大家都是被害者,他並沒有想要人家同情他,但是大家忍不住帶有同情的角色跟他互動,這樣的行為反而讓他更加想要隱藏自己心裡的感覺。
昨天追思會呈現很溫馨正向的感覺,而且讓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跟你站在同一陣線,我們是要跟這個制度做對抗,我們是希望未來大家都可以平平安安進出火場」,在這個前提下做追思會的舉辦,氛圍不同的情況下媽媽反而願意站出來,去到追思會現場待好待滿,甚至到最後結束前還上去跟大家說說話,這是我覺得他們最大的突破。
中間我本來以為媽媽不會去,後來媽媽自己開口說要去,我一度以為他不會待完整個追思會,可能會提前離開之類的,尤其晚會剛開始沒多久他就泣不成聲哭很久,後來我問他願不願意上去說說話,他也說好,消促會的智宇聽到也嚇到,把全部人排開讓他先上去說話。
而當我問起家裡是否曾因殉職案產生相關爭執時,他倒是收起眼淚很冷靜地說著一切變化,一如他在記者會上沉穩又有條理的模樣:
我會先把資訊消化過,用比較簡單的方式讓他們(家人)知道,也要看他們的狀況,分時間分批跟他們講。目前主要對外聯繫窗口都是我,不管是消防局或是採訪也好,有些有時效性問題,如果中間沒有我做協助處理,他們可能會有疲勞轟炸的感覺。我比較能夠按照他們現在的狀況給他們不同程度資訊,一步一步慢慢來,對他們來說至少能夠接受的狀態。
這四五個月以來我爸我媽也算進步,前幾天記者會也是我爸自己單獨去的。我原本也擔心,但是我問完他,他也是一口就答應……大家都有大家的訴求,我爸我媽真的都有勇敢站出來,不是單純用被害者想要被同情的角色站出來,而是用很正向想要好好處理事情的狀態來對外說明,對他們來說也是很大的進步。
訪談結束後,不確定是否陳裔筑過於堅強,讓我每次反覆聽著錄音檔仍不禁感到心酸。其實他就是個平凡人,如果今天沒有殉職案,一家人都可以相安無事地繼續生活下去。如今殉職案發生,他不是社會大眾期待的「受害者形象」,反而帶著家人勇敢地出席記者會,甚至在螢光幕後不斷努力挖掘資料,只想釐清一個真相——為什麼哥哥那天無法平安走出來?
梳理這篇專題時,我自己認真想著寫這條專題的理由到底是為什麼?想來想去,大概是為了下個可能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更差的10年。在那個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是記者的下個10年,我衷心希望這條專題可以陪伴陳裔筑以及其他殉職案家屬走那麼一點點路,我也希望台灣社會不要再有「殉職案家屬」現身螢光幕前。
有句老梗是「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像我這樣的普通人,確實常有餘裕選擇逃避。當這項專題被相關政府部門與人士拒訪時,我也確實很想逃避繼續寫這一題(喂)。然而採訪喬友案時,我發現陳裔筑沒有選擇逃避,寫這專題的原因大抵也是因他選擇不逃避,所以我也守著執念反覆挑戰自己的直覺,來來往往驗證資料,不斷向韓國朋友請教,也向台灣朋友請求支援,才慢慢釐清這個議題。
如果有那麼一天,整體台灣社會從最基本的立法機關到行政機關,甚至到一般普羅大眾,沒有人逃避這項議題,會不會我真的有機會遇到那更好的10年?
本專題團隊成員:洪育增、楊鵑如、吳容璟
特別感謝:
消防員工作權益促進會、喬友案家屬陳裔筑、立法委員邱顯智、蔣萬安、洪申翰,以及南韓全國公務員工會消防本部全南支部秘書長양승환(梁承煥),也感謝所有協助這份專題的各方人士。
同時感謝연광석(延光錫)老師、李育真、南韓民主勞總國際部主任류미경(柳美卿)以及無法具名的韓國朋友協助牽線與翻譯,讓公庫能在疫情下完成這份跨國專題。也感謝疫情下持續相挺公庫的社會大眾,因為有你們,才能讓缺乏各種資源的公庫,一步一腳印完成不可能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