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睿恩
無家者,是一個隱身在都市角落的群體。
新聞媒體上的「社會邊緣」、「孤苦伶仃」是對無家者的標籤;好吃懶做、需要他人的施捨是大眾對他們的想像。他們彷彿是一群沒有臉孔,但長得很相似的團體,儘管他們已是城市街頭常見的身影,但很少有人願意去了解他們。
在現在的普世價值中,「貧窮」時常被貼上負面的標籤,但其實「貧窮」代表的是「某種東西的缺乏」,而這個缺乏來自於長久以來的經濟體系、國家權力政策,以及原生的家庭環境。無家者和一般人並無不同,他同樣擁有謀生能力、努力生活的意識、尊嚴的認知,以及社會連帶的需求。
台大社會學系教授黃克先有感現在的社會學研究中,對無家者的論述多傾向於孤離原子化、資本體制下的被動受害者,但是卻鮮少以無家者為行動主體,了解其鑲嵌在整體社會中的模樣。於是,他決定深入艋舺公園,試圖走進無家者的世界,並將其所見所聞寫成《危殆生活:無家者的社會世界與幫助網絡》一書。
「危殆」講述的不只是無家者的生活環境,還包含社會的汙名及歧視,以及不穩定的社會關係。本集邀請《危殆生活:無家者的社會世界與幫助網絡》作者黃克先,與我們講述他在無家者世界的經驗,以及無家者到底面臨怎樣的難題?又經歷了甚麼真實處境?善心人士的物質協助及道德期待對他們又有什麼樣的影響?政府又該作什麼才不會徒勞無功?
無家者真的好吃懶做?
為了更了解無家者的處境,黃克先進入無家者的生活場域—艋舺公園,進行為期五年的民族誌研究。他提及自己初始對無家者的印象和大部分人一樣,即無家者就是一群好吃懶作、不願努力工作的人。
但事實是,無家者團體中瀰漫著一股「必須工作」的社會期待,而這個意識落實在無家者的行為實踐中,例如,看到年輕人就會問「你怎麼不去找工作?」或是會好心地拿出報紙、推銷工作,並警告著如果年輕時不工作就會有不好的結果等等。
此外,黃克先說,事實上無家者並非都沒有工作,較常見的是派遣工作或是彈性的自由業,且大部分是領基本工資,據統計,無家者月平均八千元,而這對房屋租賃是一大負擔。
做事人、𨑨迌人、艱苦人
主持人管中祥提到,我們不應忽略無家者的異質性。他們是因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生活環境以及能力,而成為了體制下的「弱勢」,被動得成了沒有臉孔,甚至長相一致的一群人。然而, 黃克先在書中細膩得以「做事人、𨑨迌人、艱苦人」替無家者畫上臉譜。
做事人多是貧寒農家出身,懂得以自身力量維持生計,遂多以派遣工作、各種兼職維生,較符合社會的主流期待;𨑨迌人承載著家庭環境的負累,很早便在社會上走跳,所以習得一種靈活的謀生方式,運用細微的人際互動獲取利益; 艱苦人因身心狀態較差,所以仰賴外界提供的物資,並以團體的力量協力生活,取得舒服的生活方式。
黃克先表示,這三種類型特質並不只用來解釋無家者,其實也反映在一般的職場環境中,也打破了無家者扁平的想像,也就是他們同樣會思考、會反思自身的處境,並以自己有利的方式,在邊緣地帶尋求謀生,跟一般人沒有兩樣。
他強調,應以鮮活的樣貌理解無家者。無家者其實跟我們並無太大差別,不管是面對社會環境的方式,抑或是面對社會壓力、慾望皆是。而差異點在於,他們因生活環境的限制,而擁有了現在的生活型態。
無家者真的沒有家?
黃克先指出,無家者沒有「家」是一般大眾普遍的迷思。依他和無家者的相處經驗,大部分的無家者都有跟家人保持聯繫。但社會主流價值對家的想像通常是有條件的,例如黃克先以「男性」舉例,當男人無法扮演既定的養家角色、無法在既有的勞動市場穩定工作,無家者便「容不下」這個家,而與其保持距離,於是到公園生活,尋求情感支持,以維持家庭和諧。
而書中也提到,無家者的情感連結會因為三種不同類型而異。做事人和𨑨迌人對於情感建立較排斥,因為擔心自己的付出會被他人所瓜分,但艱苦人因明白自身的侷限,認為透過他人的協力才有辦法舒服生活,所以會依照不同人功能角色,而建立起無家者的社會網絡,如年輕人負責跑腿及蒐集資訊、年老者以老人津貼提供群體經濟來源,而女性則是擔任照顧者角色,形成「擬家」的關係。
危殆生活指的是什麼?和善心人士有關?
但無家者到公園之後,真的獲得像「家」的支持了嗎?黃克先表示,他刻意用「危殆」形容無家者的生活,即為了凸顯他們生活中不穩定的未知。不僅是因為露宿公園的生活樣態,還與勞動力市場有關,以及人際關係的瞬息萬變。黃克先指出,無家者的社會網絡並非總是具有協力支持的特質,而時常是不穩定且複雜,而這會讓他們的生活更加困難。
黃克先以幽微的方式描述宗教團體、社工及善心人士對無家者的幫助,其實是需要大眾進行省思的。他一開始指出了大部分人對宗教團體的正面想像,例如提供物資、中繼住宿,以及舉辦團康活動等等,皆是擔任「給予」的角色,但其助人方式對無家者真的是好的嗎?
黃克先認為,宗教團體在幫助的背後,期望能將無家者模塑成理想的樣子,例如教會嚴格得要求無家者在接受餐食後,應進行掃地工作以示感恩,或斥責無家者應認真討論聖經、應虔誠地面對耶穌。即便他們的立意是良善的,但其目的卻排除了無家者真正的感受和尊嚴。而管中祥也提到,教會模塑無家者主體的行為,顯示了他們的高人一等,並未將無家者視為主體,因而忽視了無家者真正的需要。
黃克先接著指出,社工和無家者的相遇事實上是疏離的,例如社工提供的工作機會與無家者的技能不符,以及安置的地方狹小且環境複雜,未必是良好的居住環境。即便如此,社工仍舊行禮如儀地維持這樣的工作型態,背後原因是為了鞏固社會的主流價值,也就反映了大家對政府照顧無家者的期待,但這些做法並未是無家者的需求。
黃克先認為,無須質疑社工組織及宗教團體的好意,但他強調,助人作法應做些調整,如跳脫既定的工作框架,拋開先入為主的設定,多傾聽無家者的真實需求以及具體的困境。
此外,黃克先在書中也揭示了台灣人濫情的黑暗面,並諷刺地推翻「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說法。當善心人士「好心地」提供大量的民生物資及舉辦活動時,無家者認為自己像是在陪他們一場戲,而表演的目的是為了彰顯他們的「愛心」。善心人士甚至會「挑選演員」,以話術、欺騙過濾無家者,如好手好腳的、看起來年輕力壯的或不夠卑微可憐的,不能擔任演員的角色,這樣才有施予愛心的目的。對無家者而言,他們不僅看慣了善心人士的手法,也時常因為自尊而拒絕物資,亦即,寧願損失那一點錢,也不想要演一齣戲來滿足善心人士的虛榮心。
房屋政策?新自由主義下的侷限
依政治經濟的角度,新自由主義的發展對社會的影響是巨大的,其去管制的政策、仰賴資本主義的力量維持勞動市場、政府不應給予過多的福利等等,展現出新自由體制下,對個體主體的期待和想像。而在這樣的脈絡中,無家者被期望能有所自覺,不應被動得接受國家福利,而是成為主流意識的勞動者,如願意為了薪水工作,並擁有屬於自己的居住環境。因此,對政府來說,他們不願意提供無家者居住津貼,反而是透過誘導的方式,鼓勵無家者就業,而社工、宗教團體及善心人士也是幫助網絡的一環。
不過,無家者之所以落入主流期待之外,並非是我們普遍認為的「好吃懶做」,可能是先天的限制或是後天的環境結構,而無法符合期待,再加上他人對無家者的異樣眼光,間接造成他們厭世及自暴自棄的心理。黃克先強調,無家者其實都明白社會期待的壓力,也了解身上背負的污名,甚至也會以劣等的眼光看待其他無家者,但這對其社會連帶相當不利,影響生存。
那無家者真正的需求是甚麼?黃克先說,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即便台灣政府聲稱,他們已提供補助及中繼住宿,但跟其他國家仍相差甚遠。黃克先認為,政府現階段的作法並未解決根本問題,應該參考英國、美國的作法,透過住宅機關與政府合作,一起幫助無家者。
大學教授如何進入身分落差的場域?
黃克先是大學教授,要與無家者長期相處會有什麼困難?在一開始,他便面臨到研究對象的質疑與不信任,例如他時常被認為是警察臥底或是教會的神職人員。過了兩三個月之後,無家者才會開始向他搭話、主動聊天,這才漸漸融入體系之中。他也坦言,本以為生活習慣會差距很大,但只要願意放下教授包袱,願意花心思了解他們,其實並沒有想像中困難,而且這樣才能真的從他們的角度看待事情。不過,他也說,這都需要漫長的時間。
書本的最後,黃克先以聖經路加福音9:58:「狐狸有洞,天空的飛鳥有窩,人子卻沒有枕頭的地方。」勉勵大家應該拋開物質因素看待社會中的每個個體,也話中有話得說明他對現今基督教文化變形的無奈。黃克先認為,每個人都是尊貴的、特別的,
訪談最後,黃克先說,本書獻給在漂泊生活中找尋屋頂的馬路英雄,跟自覺在世無家仍勉力尋找的旅人,並會持續替他們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