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時光會客室

【燦爛時光會客室】第384集|《為工作而活》不斷工作賺錢 我們就會快樂?——反思人類工作大歷史

《燦爛時光會客室》:四場社會議題系列讀書會:

👉第380集《精神疾病製造商》(與談人:黃涵榆)

👉第384集《為工作而活》(與談人:宋世祥)

👉待續:《數據的假象》(與談人:黃哲斌)

👉待續:《當女孩成為貨幣》(與談人:陳美華)

文/吳容璟

工作,對你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要工作?人類學家詹姆斯.舒茲曼長期研究非洲的狩獵採集民族,他好奇為何原始狩獵採集社會中的人們每週只要工作15小時就能過上閒暇的生活,而現代人每周工作超過40小時,加班過勞卻只能換取勉強生存的薪水,心中還時常焦慮不安?

《為工作而活:生存、勞動、追求幸福感,一部人類的工作大歷史》一書跳脫傳統經濟學「工作即謀生」的觀念,以人類學的角度解讀不同時代驅使人類工作的動力,人類的工作模式與工作觀隨著文明變革發生多次改變,那麼究竟是人類主宰工作,還是工作支配了生活?

本集節目邀請國立中山大學人文暨科技跨領域學士學位學程助理教授、「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創辦人宋世祥,和我們討論《為工作而活》一書,透過比較原始社會的工作型態與現今生活的差別,了解工作對我們生活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如何用人類學觀點看世界?

宋世祥自稱是個不務正業的人類學家,以臉書粉專「百工裡的人類學家」為平台試圖讓人類學科普化,除了推廣人類學跨領域創新與應用,也會邀請各行業的工作者分享使用人類學方法的經驗。「百工裡的人類學家」意即各行各業都能透過人類學觀點看社會問題,在不同領域運用人類學的方法,包括長時間的田野調查、人際互動、整體社會文化脈絡、民族誌等。

管中祥舉例自己也會跟學生說,如果要當個好的記者、編劇或影像工作者,首先要具備人類學相關能力,像是賈伯斯在設計iphone時曾招募一群人類學或社會學畢業的人,要求他們到街頭觀察人們如何使用手機以及互相聯繫的習慣,所以iphone早期相對於其它手機而言更具人性化。

人類從一開始就有「工作」這個概念?

管中祥提到,COVID-19疫情讓在家工作成為常態,許多人的工作型態受到重大改變,工作場所與家庭生活的融合也帶來新的困擾,但人類社會中似乎一直存在「在家工作」的現象,例如台灣經濟起飛時期的「客廳即工廠」就是在家中做代工。那麼職場和家庭是何時開始被切割為二?

宋世祥認為,要談工作與家庭的切割,就必須先談工作是怎麼出現的?人類一開始就有「工作」這個概念嗎?直立人和現代智人只要在生活環境周遭摘果子、狩獵就可以餵飽自己還能與家人密切相處,書中提到一周只要花17個小時就能獲得一周所需營養,而現代人卻得花一整天努力工作,工作成果還不能直接養活自己,必須先換成薪水才能換成食物,在古代人眼裡可能會被嘲笑。

宋世祥表示,現代人獲取生存必要資源時已與人類祖先們不同,無論是生活環境、生存技巧、社會價值觀,都與過去狩獵採集社會的最初工作型態相當遙遠,首先現代生活環境中已經很少有隨手可採集的食物,即便有也不是能直接取用的,必須付錢。現代社會也傾向享受複雜的事物,而不那麼享受單純的自然環境,比如我們可能比較喜歡吃漢堡,但不喜歡自己養豬,已經失去對食物最自然、最簡單樣態的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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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態度的不同:分享交換 vs 重視個人財產

管中祥認為,傳統狩獵採集社會在生活態度、人際關係、對工作和生活的想像與現代也有很大的差別,比如非洲布希曼人不儲存食物,彼此關係極為平等,狩獵取得的肉都要與族人分享,生活非常閒適自由,不會有多餘的生產性活動來塞滿生活,台灣原住民族社會也是個重視分享的社會,相對於資本主義社會中重視競爭,其分享性與共好性就越來越低。

為何狩獵採集社會不需要存糧?不擔心食物不足?宋世祥提到,其實現在非洲還是有很多民族維持狩獵採集式的生活,只要自然資源沒有耗盡,他們的生活型態不太會改變,過去人類就是因為資源不足才從非洲分幾波移民出去。相較於現代強調個人財產,狩獵採集社會或傳統部落則重視「交換」,所有東西都屬於部落,彼此透過交換來維持生活所需。

宋世祥舉例,當人類學家進入狩獵採集社會時,常會遇到部落裡的人向他索取各種東西,喜歡的需要的就直接拿走,這些擁有個人財產觀念的人類學者就會很不習慣,可能也會覺得「沒禮貌」,但他們的社會中就是這種禮物式交換,也是彼此維持關係的重要方式。

從芎瓦西人的生活看見「原始富足」與最根本的人性

本書作者詹姆斯.舒茲曼(James Suzman)1970年在南非出生,童年就生長在南非的自然環境中,1996年自愛丁堡大學取得社會人類博士後便回到南非,進入喀拉哈里沙漠與布希曼人聚落展開為期25年的田野調查,而後也逐漸觀察到布希曼人慢慢被現代工業、現代國家制度影響而改變。

舒茲曼最早研究的是布希曼人其中一支部族「芎瓦西族」,他發現芎瓦西人雖然無法擁有現代人充裕的物資但他們活得很快樂,他們的社會很平權、交換非常頻繁、人際關係良好,族人不用汲汲營營的工作且在生活與所得間取得平衡,活得非常滿足,為此他撰寫《原始富足》一書,重新反思現代人對財富、對富足的理解,當代社會受到經濟學「稀缺性」的影響,似乎每個人都必須爭奪資源,擁有越多資源才會安心,對比於芎瓦西人的「原始富足」帶讀者看見什麼才是生活。

為何人類學家要透過原始的部落社會反思現在的生活型態?宋世祥認為,人類學有文化演進的想像,當社會經過漫長演化後,人類社會與人性也變得複雜,而研究一個相對簡單的社會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當代社會的現象和發展背後的脈絡,也可重新發現人類「最根本的人性」,藉此發現原來人類的最初樣貌,也可觀察文明演進是如何改變人類看事情的角度,我們才能更好的認識自己。

工作與生活型態轉變的四個轉折點:火、農業、城市、工廠

《為工作而活》一書提到人類的大歷史中,造成工作與生活型態轉變的四個轉折點:火、農業、城市、工廠。宋世祥提到,人類能夠有效控制火的燃燒時間後,讓人們可以開始運用晚上的時間,大家聚在火邊開始對話、交換,形成重要的社會凝聚也開始產生壁畫、符號,藉此也創造出對立於工作的休息時間,白天工作、晚上休閒。

農業的出現則延長了人類與一塊土地的互動過程,人類開始願意接受「延遲性的回報」也開始存糧。城市的出現則是基於農業發展養活更多人,當人口變多就開始出現社會分工,有些人負責種植作物,有些人做其他事。

書中提到「自從聚集到城市以來,人類的野心就被某種稀缺性左右」,宋世祥說,當人類跟自然資源隔絕,心態上開始覺得有些東西拿不到了,一定要與別人合作,藉此也發展出最早的一種貨幣形式:穀物,用穀物與別人交換物品,因此書中也說「到了城市之後,人就越來越難以靠自己存活,不再為了自己工作,而是為了他人工作」。

最後到了工廠,人類就徹底異化了,人真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賺錢、為了工廠、為了資本家工作,否則無法在全球網絡下存活。

對於稀缺性的焦慮 立即性報酬/延遲性報酬

宋世祥提到,在狩獵採集社會中的經濟形式是「立即性的報酬」,出門去採集果子或狩獵就能立即得到食物,而農業社會則必須「看天吃飯」,除了作物是「延遲性的報酬」,一旦遭遇天災蟲災都可能讓作物毀損,人類開始出現不確定性的擔憂。當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彼此的依賴性也越強,對於無法掌握每個環節的不確定性、資源的「稀缺性」焦慮也越大,人們更加需要掌控感。

宋世祥用前陣子台灣的「蛋荒」舉例,在都市地區引起搶蛋風潮,都市人對於蛋荒極度有感,但其實在農村地區並沒有蛋荒的感受,很多農村朋友家裡有一堆蛋,當人們的生活環境可以隨時取得資源時,對於「稀缺性」的焦慮就會比較淺。

宋世祥提到,在部落或農業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互緊密,因此可透過人際網絡抵禦風險,比如農村的大家從來不擔心農產品價格,菜蛋多了就跟隔壁交換。而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則會讓自己越來越追求財富,希望帶給自己安全感,避免未來被稀缺所困,比如擔憂自己買不起房子或各種服務。

所謂的「稀缺」,並不是真實缺乏了某種物品,而是社會建構出來的想像。宋世祥表示,在建構的社會過程中也在建構「稀缺」,城市出現後產生社會階級分化,常由位居高位者掌管資源分配,比如酋邦(chiefdom)或王國(kingdom)到現在的民主國家,都有一套制度是由高位者從眾人財產中提取而後進行分配,人們也會因為資源被奪取而產生相對剝奪感。

宋世祥指出,本書不斷提醒我們,因為「稀缺性」所發展出的社會制度,抑或是人類熱衷於工作的背後,其實都是為了賺錢、為了獲取更多資源來降低自己的不安全感,這也是整個文明歷史過程及社會建構下的產物。當我們想要擺脫無意義的工作時,其實要先反思「到底什麼是有意義的事」,透過交換物資或勞動力建構更好的人際關係,或讓自己達到更理想的狀態或許會是更有意義的事。

【與觀眾的Q&A時間】

Q1:有關於人類開始真正「工作」,也就是開始有了勞動市場的存在,《爸爸寄來的經濟學情書》主張是從英國的圈地運動開始,原本在領主下方「勞動」的人們,被迫趕出原本的住處,那些人為了求生存,只能開始出售自己的勞力,也就是「工作」、「勞動市場」的開始,不知道這本《為工作而活》有沒有提到圈地運動?

宋世祥:本書12章左右有提到工業革命之後所搭配的圈地運動的過程,不過也要提醒這不止發生在英國,台灣早期的「客廳即工廠」也相當類似,台灣有非常多的都市人口早期是來自農村,例如高雄工業區早期吸收非常多來自屏東、嘉義、台南、台東的女性勞工,所以現在還可以讀到很多資料在談當時加工出口區的女性。

宋世祥:在今天談工業4.0這種利用人工智慧取代人的勞動力和智慧之前,大量的勞動人口還是非常重要的,勞力搭配機器使用才有辦法使成本降低創造更多盈餘,所以經濟學家會有一套論述指出勞動力的剝削反過來可進一步推動整個社會的經濟發展,因為稅收增加可進一步刺激國家做更好的投資,但是當整個社會越趨複雜,我們一方面享受複雜,一方面也變得依賴,也會被背後對稀缺性的焦慮所宰制。

Q2:以前在接觸無政府主義時,也時常在想怎麼樣脫離既有的國家社會經濟架構以自給自足、建立一個禮物經濟的互助社群,但構想起來非常困難,幾乎只能用既有的人脈與資源來勉強達到,而不能建立一個從無到有的範本模式

管中祥:在傳統農業社會中還有交工,農忙的時候大家能互助。我自己也在做某種交工,大學資源越來越少,我就邀請一些老師來我的課堂免費上課,我也到他的課堂免費上課。現實生活中這種交換經濟、互助社群在比較小眾的狀況可能達到,但其它情況有可能嗎?什麼情況可能達到?

宋世祥:我覺得很難達到,小規模有機會可以,但大規模越來越難,原因是我們現在有一個對進步的迷思,我們希望社會要進步,科學、技術要不斷往前讓整個社會更便利,讓人的平均壽命不斷延長。比如COVID-19疫苗開發迅速就是資本運作的結果,我們不會為了維持傳統社會型態而犧牲科技的研發,除非要完全與大城市脫離,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不過開始享受文明的成果後,其實也難以脫離城市或國家。

宋世祥:不過我們也看到很多人在做一些嘗試,反思資本主義或反思過度商品化的經濟,很多人開始談二手商品、跳蚤市場、以物易物,有很多偏鄉在推行時間券換工,也有些市集擺攤不收錢,而是以故事或另一件物品交換,雙方真的成為朋友。

管中祥:我們不要去排斥經濟跟市場,而是思考怎樣讓這個模式更合理、減少剝削,例如小農經濟倡導直接跟農夫買,除了價格可能更合理,對環境破壞減少、比較注意健康,也是經濟模式的改變。資本主義追求利潤極大化,我們也要反思這對每個人都好嗎?嘉義農村和一些咖啡館也開始推行互助交換,可來農村生活但要幫忙除草,可免費喝咖啡但要去社區做樂齡活動。

Q3:在聆聽這一小時的課程裡,我同時是邊工作邊聆聽,也同步反思自己為什麼在工作,我覺得好像是一種責任感和對成就感的期待,如果公司會照著法規給加班費與提供合乎期待的薪水,我便好像願意付出。

宋世祥:我覺得重點是什麼是有意義的工作,如果認為工作都只是為了獲取貨幣那真的太低估人類,我們是社會性的動物,還是會希望我們在做的事對整體社會福祉有幫助。這本書就是希望大家對於過度商品化、過度剝削的經濟制度有些改變,也希望大家思考,除了只是為錢工作,有沒有為自己、為了自己愛的人、為自己所生存的社群工作,這樣的話會不會讓自己好過些,不要只是為了維持階層運作而工作,例如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的《狗屁工作》一書。 

Q4:想問兩位老師,地球的人口膨脹,是不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類無法透過狩獵和交換採集就滿足或餵飽所有人?高工時和稀缺是否因為人口的膨脹而無法避免呢?

宋世祥:我覺得與其說是糧食危機,不如說是糧食過剩或糧食分配不均。在資本影響下糧食過度集中在有資本的國家或人口社群中,比如很多糧食生產要賣到好價錢就會賣到北美歐洲而不會賣去非洲。如今生產已經不是問題了,怎麼有效分配糧食或對環境有更好的保護反而更重要。

宋世祥:人口的膨脹邏輯上是勞動力的增加,但勞動力增加有無直接兌換成工作機會就是另一個問題。台灣的確在人口膨脹的階段中,想辦法接上全球商品鏈,讓台灣成為製造業的重要王國,滿足國內的經濟成長所需。他們通常都是透過高工時換取更高的經濟收益去降低對稀缺性的焦慮,很多開發中國家同時也在推動基礎建設的改進,但往往也因為如此傳統的社會型態也會被破壞,雖然無法直接回答高工時、稀缺性和人口膨脹的關係,但他們是一個複雜的整體。

Q5:可可農甚至自己都沒吃過終端的可可產品

管中祥:我覺得這真的很悲傷,全球性的生產鏈或資本主義,我們都聽到太多第三世界國家這種對生產者、勞動者的剝削,一個nike工人買不起自己做的球鞋,一個建築工人買不起自己蓋的房子,這可能也不只是全球生產鏈的問題,國家內部也都出現這種狀況,這個人跟他最後生產出來的東西是無關的,甚至永遠買不起。

宋世祥:伴隨整個社會的分化,社會物質文明的精緻複雜化,自然而然就會表現出這種對應到的價格落差,而我們又需要透過勞動力換取我們取得物資的可能,就會不斷的努力工作。如果今天我們沒有去反思,可能我們無法完全擺脫勞動者與生產終端的距離,不過我們也看到很多人的努力,比如公平貿易、小農經濟,想辦法縮短從產地到餐桌的距離、減少剝削,人之可貴就在於懂得反思也嘗試解決。

Q6:我很慶幸我是排灣族部落族人,因為老師說的好處,我都還能在現在的部落生活能體會。只要部落資源不缺,好的傳統慣習保持下去,還可以彼此換工,而非為工作而活,所謂的社會建構的稀缺、城市文明衝擊、甚至相關法令的限制等,不致於影響部落族人自給自足的生活。就像作者舒茲曼在書中提醒了我們:人類的工業可以照亮眼前的道路,即使到了未來,就算我們被自己的發明所取代,這點依然不會改變。

宋世祥:還能體驗到那麼好的部落文化我也為他感到高興,面對資本主義或現代國家的衝擊時,部落中的成員都很願意維持重要的傳統,這是台灣重要的文化資產。但我更擔心的是大都市的人無法體驗到這種很強的社群,我自己生長在台北,但小時候跟周邊鄰居、社區非常陌生。網路越來越方便,我們可能跟遙遠的人關係越來越親密,但在身邊的人、物理空間最近的人,反而會覺得彼此不了解。

管中祥:我自己是還蠻樂觀的,最近很多都市中的社區照顧、社區支持系統越來越多,也慢慢會在大樓中舉辦各式交誼活動。我目前住在民雄,以前村子中有個修爺爺早上都會到田裡採菜,然後就掛在我家門口,這種人際互動很感人,這邊吃的東西很多都是附近農民分享,雖然不是大規模交換的經濟型態,但人與人之間還是存在互助本質。

宋世祥:回到書的主題,我們要思考為什麼要工作?如果不是為工作而活,是「為了好好的活著而工作」,那麼什麼叫做「好好的活著」,如何活出理想的樣子,工作又與此連結,那我們會工作得更開心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