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圖：Beth
（本文轉載自公庫合作夥伴：G點電視）
撰文：季安森
《午夜男喃》墨藍色的封面，隱約可見一個赤身男子的胸膛，似月撒夜空，浸沒一個性感的星座。如此詩意的書名，不禁叫人想起白先勇的《孽子》——幽森的黑暗中，無所依歸的男子低聲微語，講自己「一身的毒，一身的骯髒」。
《午夜男喃》封面（午夜藍提供圖片）
這可謂警世的發問，轉個講法，其實就是午夜藍的一貫信念：性工作是工作。作為香港關注男性及跨性別性工作者的本地民間機構，午夜藍歷時逾五年，共訪問了八位男性性工作者，以文字對抗遺忘，將他們的成長經歷、工作見聞、感情體會、情慾探索等，整理、輯錄成書。《午夜男喃——香港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首印千本，出版後一個月內幾近售罄。
出鏡受訪引惡評 「哥仔」反而客量大增
隨著書一同走紅的是其中一位受訪的按摩師David。《午夜男喃》去年１０月出版，後進入宣傳期時，David以真面目見諸報章，大方分享他自１９９８年起，成為性工作者至今的行業秘辛和跌宕的個人感情。午夜藍２０２２年１１月１９日在油麻地逸東酒店舉辦新書發佈會時，David也位列嘉賓席。
《午夜男喃》新書發佈會現場。（午夜藍提供圖片）
６８歲的David那天穿薄荷綠格子西裝，罩一身白色。肚腩微微隆起，他在書中對記錄者說：「客人們都鍾意我『肥嘟嘟』。」發佈會現場上，說自己「靠技術行頭」的他更伸出手掌，邀請參與者來摸摸看有多麼的滑，「天生的，」他說。
沒有人真的上去摸，可能是害羞，也可能還錯愕於他如此自然爽快地，就打破了一個「神秘」行業的壁壘。因為這並非毫無代價。媒體刊發了David的故事和照片後，大量網民不負所料，一邊高喊「道德淪喪」，一邊在挑剔David樣貌時極盡刻薄之能事；叫人一時間分不清，究竟是誰的道德在淪喪。
「哥仔」David在新書發佈會上展示自己滑嫩的手掌。（午夜藍提供圖片）
所有穢語都進不了David的工作室——那個他聆聽客人心聲的地方。幾十載從業經歷讓他知道，要「聽到城市人的喊聲，原來需要的是安靜。」安靜是無聲，更是心有定境。David從來沒有把性工作當成見不得人的事，「我又唔係偷唔係搶。」他也不介意肩負為男性性工作者平反和發聲的使命，笑說是因自己「面皮厚」，而且在家族中已成為最年長的長輩，無了牽絆自然無所畏懼。除此之外，他還坦言，這也是為了「搵錢」。報導面世後，他客量大增，客路更拓寬到台灣、澳門和新加坡等亞洲各地，「最近瘦咗喇，無時間食飯，太忙喇。」
David在發佈會上反覆表示，他的所有事都可以攤在陽光底下。但事實上，過去對著與他共處三十年、最後因為患癌身故的摯愛時，David未曾提及過他從事性服務業。「做partner的，一定會很不舒服的。將心比心。臨尾我還給他那麼多刺激嗎？」在這段安分守己、成全摯愛成家立室的關係當中，David始終選擇了獨自面對當中的所有拉扯。
「５David的灑脫自由——拿得起放得低的人生」，《午夜男喃》中David的故事。（午夜藍供圖）
人物矛盾映射時代困局 性工作者有幾自主？
如斯矛盾，在書中很多受訪者中都能窺見。擁有一段異性戀婚姻和兩個孩子的推油按摩師Leon，希望行業自重，然後爭取公眾認可，「我們會說：今天放工去剪頭髮、做facial。希望有天我也可以聽見人們坦然地說放工去推油。」Leon在書中說道：「這也是一份正當職業。我需要賺錢，客人有性慾，然後就會有交易。」可是，這份在他眼內的「正當職業」，在家中卻是不可啟齒的，「我好驚有一日，我的小朋友知道我做過這種工作。」因此，Leon計畫兩年後徹底退出性服務行業。
由「正當職業」到「這種工作」，和David對伴侶的說與不說之間，其實都反映了這個行業理想和現實的落差——現實指我們所處的時代。作為一本口述歷史書，《午夜男喃》將個人經歷與香港的時代脈絡緊緊扣連。受訪的八位男性性工作者由廿多歲至七十餘歲，撰稿人從受訪者們的故事中，發掘出不同的時代之下，社會對性、倫理、關係等價值的理解。
【十面埋伏的性工作】，《午夜男喃》中關於性工作的你問我答。（午夜藍供圖）
但書中所涵蓋到的時代跨面並不寬廣，年紀最大的David即使臨近古稀，也是四十多歲才入行。從九十年代初至今的三十幾年間，經濟轉型、科技發展，或許令性產業更加琳琅多元；社會對這個群體的結構性暴力卻依然十分突出，包括媒體偏頗的呈現、執法程序的不公、社會給他們的污名化等，如此種種，均對性工作者產生了根深蒂固的影響，部分更將這種羞恥感內化，自貼標籤。這或許解釋了有些同行為什麼不理解David要如此高調，頻頻出鏡受訪。
除此以外，儘管書中所有人均以自由意志投身性產業，但「自主」仍是一個相對概念。正如書中所道：「推拿師傅無論一開始入行，抑或後來無法退行，皆源自金錢的考量。」這代表他們所謂自願的選擇，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基於經濟暴力。自由主義經濟的不公義，造成了社會地位的懸殊，這或多或少留給了他們悲傷的底色。
行內人不關心著書？午夜藍：可見性很重要
不過午夜藍所代表的、講求情慾自主的現代性觀點，已經發展成足夠衝擊父權社會的力量。「性工作是工作」想要講的，其實是一種現代社會專業化分工：性工作已從人性的物化，轉換成人性的專業化和分工化。書中每一位性工作者都表達過對這份專業的尊重，且不論是按摩技藝本來就需要花長時間鑽研，就連「與客人互動，如何拿捏語氣，婉拒得宜，也是一種學問。」
書中致力提供一片類似這樣主體的自由論述空間，以消除局外人的幻想與誤解，告訴公眾：性工作者並非一定要擱置在被拯救和被淨化的境地。「一個性工作者其實同一般人個距離唔係真係咁遠，甚至乎你會喺入面搵到一啲你經歷過嘅一個年代，你經歷過嘅一啲時間，可能係同某個性工作者有某種同情共感，」午夜藍總幹事倪德健在新書發佈會上說。
然而，這個出發點卻未必可以得到行內所有性工作者的理解和認同。在發佈會上，主持人講述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喺師傅自己嘅圈子裏面，其實好多係無睇呢本書，唔知道呢本書，都唔care有呢本書。我哋一方面好似代表一啲師傅，要記錄歷史，要倡議，但實質上，個圈子嘅諗法未必同我哋相同。」
《午夜男喃》新書發佈會現場。（午夜藍提供圖片）
倪德健承認有些性工作者只求謀生，哪怕世界看不到他們也不緊要。不過書中有八位師傅願意受訪，說明除了經濟收入外，還是有人有被理解的需要。而男性性工作者與女性不同，他們比較低調，「真係可以做一世，都唔會有外面嘅人騷擾或歧視。但返去自己屋企，反而長期要保留住一個秘密，咁呢個可能會更加多係佢哋覺得需要被理解嘅一部分。」
由此看來，午夜藍希望解決的不僅僅是消除局外人的誤讀與偏見，還有上述提到的，圈內人自己內化的恥感和貼上的標籤。一本書以此為使命，任重道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