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庫記者洪育增
2030年，台灣政府預計推動雙語政策，「強化英語溝通能力」變成政策深耕的第一步。高等教育雙語化、英檢量能擴充、提升公務人員英語能力等皆是政策內容，期望達成台灣走向國際等目標。然而，本土語言岌岌可危的台灣社會是否需要雙語政策已是一大課題，另一方面存在於台灣社會的外師人才是否受到應有的保障？更是一大問題。
本系列報導透過安迪（化名）的遭遇，帶您瞭解來台求職的外籍教師，究竟面對怎樣的勞動環境。本系列報導共有三篇，本文從安迪的經驗開始談起。歡迎接續閱讀第二篇【各部會法規多重宇宙 外師僅能教官方語言多荒謬？】，以及第三篇【爭取權利保障礙到誰？ 台灣懂珍惜國際人才？】
來自A國的安迪今年三十多歲，2021年「被離職」之前，他是大葉大學語言中心的外籍教師。舉凡校內必修英語課程、托福考證班等，都是安迪的授課範疇。由於母國官方語言是法語，再搭配安迪優異的中文能力，有時開設法語課也是工作項目之一。
16年前，安迪對亞洲文化深感興趣，他在母國就讀英語系且成績優異，順利獲得兩份國外獎學金資格，最後安迪選擇台灣外交部提供的獎學金來台深造。他秉持著對台灣的好奇，以及學習華語的熱忱，不僅進修中文、攻讀商管學士學位，後續更取得教師專業相關碩士學位。
來台之前，安迪精通法文、英文、德文、母國當地方言等多種語言。來台後安迪的中文突飛猛進，不僅聽說讀寫樣樣通，更屢次奪得國內外中文散文寫作比賽以及華語演講比賽冠軍。除了課堂上加強中文能力，安迪也自掏腰包購買CD、DVD等，藉由全方位的中文體驗強化語言能力。
後來安迪認識台灣籍伴侶王小姐（化名），兩人決定共組家庭邁向新生活。外語能力如此優異且選擇在台生活的安迪，本該是台灣雙語政策人才之一，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反而更加凸顯外籍教師缺乏勞權保障，也讓他的生活產生巨變。
來台學習多元文化 「懂中文」竟變成業務繁重主因
2007年，就讀英語學系的安迪因為成績優異獲得獎學金，最後他放棄全球知名的「美國傅爾布萊特獎學金」(Fulbright Scholarship)，選擇台灣外交部獎學金。談起對台灣的好奇與熱愛，安迪表示自己從小樂於學習歷史，對於教科書上的亞洲四小龍深感興趣，再加上當時A國與台灣仍有邦交，更讓他下定決心來台學中文。
安迪的中文能力不可小覷，從採訪過程電子信件往返時所使用的寫作格式，以及談吐之際用字遣詞等，都能窺見穩紮穩打的中文實力。聊起為什麼對於學習繁體字感興趣時，安迪說繁體字的組成與部首等，本身也有許多文化意義。再加上台灣具有多元文化，也讓他更熱切地來台學習。
2014年，完成學業的安迪選擇到大葉大學語言中心任教。由於校方合約載明，外師每學期固定基本授課時數為每週18小時，因此光是初級、中級、中高級、高級英語等必修課程，已占滿安迪每週18小時的固定時數。然而外師通常需要支援其他科系英語課程，像是觀光系「觀光英語會話」等，以及語言中心本身的多益考證班等。安迪甚至必須開設初級到高級法語課程，總計平均每學期每週授課時數約23-25小時，平均每學期指導逾200名學生。
「基本上台灣老師的課我幾乎都能上。」精通中文雖然對安迪而言有助於職場加分，但另一方面也被賦予許多行政工作。舉例而言，平常安迪負責教學工作之餘，更要代表學校到鄰近國小、高中上課，有時候是英語說故事活動、有時候是足球活動，更有時候是英語會話課、商業英語課等。他深知這是校方另類招生方式，藉由鄰近學校之間的友好互動，安迪儼然成為活招牌，不僅能讓更多學生看到大葉大學擁有豐富外師資源，也能讓更多學生未來考慮就讀大葉大學。
不僅如此，由於安迪中文能力備受青睞，再加上並非每位外師精通中文，校方還會請他協助翻譯。從友校網站翻譯、學生實習文件翻譯，乃至於校方產學合作的公司提出翻譯文件等需求。甚至是校內法規文件、提供外籍教師簽署的合約書件、提供外籍學生閱讀的宿舍規則等，全都需要安迪翻譯。
Photo by Barry Zhou on Unsplash
體制內的陌生人 編制外教師工作沒保障
根據行政院國家發展委員會統計，從2013年到2022年為止，外國專業人員從事學校教育工作者，人數從2,408增加到7,657人。其中大專院校教師平均每年約1,000多人。至於從事補習班語文教育工作者，則從5,094人浮動至3,548人。安迪是這些外籍教師的縮影，也曾經是教育部統計數據那1,000多名外師的一份子。
這群外籍教師遍布全台各地私人補習班、幼兒園、國中小學、高中職、大專院校，在台灣政府高喊2030雙語政策之際，外籍教師本該是台灣雙語政策的人力資源，但是當政策與法令相互矛盾時，這群外師的工作權利由誰來保障？外語人才的他們又是如何變成體制內的陌生人？在法令與政策中夾縫求生的他們，究竟身處怎樣的勞動環境？
安迪的職稱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需要負擔這麼多工作？翻開工作合約可發現，校方先將他定義為「約聘僱專任教師」，後來則改為「約聘全職教師」，簡言之皆是所謂的「編制外教師」。綜觀歷年工作狀況，王小姐認為基本上安迪的工作量與編制內專任教師無異，甚至因為中文能力不錯而被要求負擔更多行政工作。
如果放手不做會怎樣？王小姐直白地表示：「『不歸順』的外師隔年就不續聘，反正『在台灣的外國人』如果不開心就請離開台灣，要繼續待著就得和台灣員工一樣忍氣吞聲。」職場潛規則以及每年必須面對的續聘壓力，成為安迪無法拒絕任何行政工作的主因。
面對這些不定時任務，安迪表示有些給薪、有些無酬，有些可換算為當年度工作績效（簡稱KPI)。工作績效也是安迪的生存指標之一，他和其他教師一樣，每年除了教學活動相關評鑑，更要協助校內事務。每項事務依據複雜度與規模不同，具有不同的積分，教師們必須累積足夠的分數才算工作績效達標，如此一來更有機會獲得下一學年度續聘資格。
「編制內以及編制外的老師，工作沒有分得很清楚，所以最後大家工作績效其實差不多。學校唯一沒要求我們做的就是『研究』，如果你做的話可以增加KPI，但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安迪認為校內行政工作分工不清，也導致編制外教師需要負擔更多工作，但是續聘與否等工作保障永遠比別人少一大截。
根據行政院國家發展委員會統計，從2013年到2022年為止，外國專業人員從事學校教育工作者，人數從2,408增加到7,657人。其中大專院校教師平均每年約1,000多人。至於從事補習班語文教育工作者，則從5,094人浮動至3,548人。（圖表來源：國發會／後製：洪育增）
編制外教師遭法律卡關 六年來工作無問題竟遭刁難
2018年教育部頒定「各級學校申請外國教師聘僱許可及管理辦法」（以下簡稱管理辦法），其中第四條第二項規定指出，外國人若擔任公立或私立大專校院「外語中心」外語教師，除了必須取得教育部採認的國內外大學或獨立學院學位，教師開設的語文課程也應是「外籍教師護照國籍之官方語言」。
教育部頒訂法規後，連年任勞任怨的安迪原先也沒受到任何波及，只因2019年安迪順利取得台灣永久居留證，開始對於自身勞退等勞權有所疑惑，他也逐漸發現校方合約似乎逐漸不利外師。2020年開始，安迪更深入探討校方合約變更內容，針對契約內容提出質疑，導致他開始變成校方眼中釘……。
2020年校方拿出新版合約內容，並主動表示內容稍有更動，請外師閱讀後若有問題歡迎提出。安迪過往也負責校對合約內容，因此當他閱讀後發現內容不僅略有不同，甚至與過往有所出入。像是過往若工作績效被評定為「優良」，合約到期日將會另外發放3萬元獎金，然而近年合約改成KPI達到前20%的教師才有資格領取獎金，後續合約更直接拿掉獎金條件。同時合約內容也明訂，教師請病假時必須自行找好代課老師、負擔鐘點費等。
「他們（校方）說如果對合約有意見可以開會討論……但是有問題要討論反而沒有討論空間！」安迪表示，他發現新合約有問題後，也邀請其他外師討論，但當大夥兒決定向主管爭取時，反而被主管回嗆：「要簽就簽，不簽就算了！」安迪認為，簽署合約之前檢視合約內容僅是勞工的基本權利，他希望自己能貢獻所學、幫助學校，但是校方也不該剝奪外師應有的保障。
後來安迪萬萬沒想到，校方居然拿出「管理辦法」第四條第二項規定，要求長年以來開設英文課的安迪只能開設母國官方語言法語課程。甚至在安迪續聘、開設法語課滿一年之後，校方以授課人數不足為由，要求他離開學校。「法規限制」成為安迪無從施展所學的第一道關卡，而「編制外約聘教師」的身份，也變成他就業路第二道關卡。
安迪向校內高層以及彰化縣府申訴，為了追討薪資更尋求法律訴訟途徑。他也透過工會向國發會等各部門陳情，耗費近兩年時間，他想知道台灣社會有沒有一條法律能保障外師權利，未料台灣社會無從回應他的提問。
安迪的職稱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需要負擔這麼多工作？翻開工作合約可發現，校方先將他定義為「約聘僱專任教師」（左），後來則改為「約聘全職教師」（右），簡言之皆是所謂的「編制外教師」。（資料來源：安迪／製圖：洪育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