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霈榆
臺灣在2025年即將邁入超高齡化社會,老年人口占比將超過總人口數的百分之二十,隨著高齡人口增加,統計數字也反映老年貧窮現象正蔓延。《老窮奇幻紀事:臺灣底層社會的崩壞人生與求生邏輯》作者呂苡榕目前為《鏡週刊》文化組記者,她從接觸臺北車站周邊的無家者開始,紀錄無家者們的生命故事,以及被社會福利網漏接等問題。本集《燦爛時光會客室》邀請呂苡榕分享,社會中的「老窮者」有什麼樣的人生故事?如何面對生活上的困境?現行的社福制度如何影響他們?
不同背景下的老窮者「奇幻」紀事
「老窮奇幻紀事」的書名以「奇幻」一詞來形容當今老窮現象,呂苡榕表示,大眾多對無家者的生活狀態抱有刻板印象,因此在和老闆討論書名的過程中,想藉「奇幻」來展現反諷意味,顯示無家者真實生活與大眾想像間的落差。呂苡榕也分享,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一邊從事原先的報導工作,一邊寫書,她認為寫書相對於報導最大的困難是尋找受訪者,需要田野的對象較多,因此她除了在台北車站和無家者聊天外,也加入協助弱勢家庭蓋房子的行善志工團、擔任「人生百味」的實習生,過程中發生許多先前沒有預料的狀況。
呂苡榕遇見的每位無家者,皆有不同的人生經歷與成為無家者的原因。她分享,許多無家者一輩子都在認真工作,卻因為一場意外或疾病,掉出原先正常的人生軌道,例如其中一位無家者過去曾擔任貨運公司老闆,因為熱愛賭博,欠下大筆債務,致使離婚後妻離子散,而後成為靠行貨車司機,將車子掛在別人的車行名下,在六十幾歲時,於開車途中突發中風,生活陷入困頓,也沒有勞保的保障,從此在街頭上流浪。此外,也有無家者曾經是營建廠大老闆,在台灣經濟起飛的80、90年代創業,參與許多重大公共建設工程,但因金融海嘯衝擊,國際原物料價格浮動,致使現金周轉困難,為了熬過公司的財務困境而借高利貸,在還債之際,因為對家人過意不去,而離家出走,流浪至台北車站。
老年、體力差 無家者多從事兼職
芒草心在2012年受台北市政府委託,曾進行無家者生活狀況調查問卷,在200分有效問卷中,有高達55%的無家者在受訪期間有工作,大部分為臨時工,例如舉牌、派報及發傳單等,月收入平均為8497元。呂苡榕表示,無家者的年紀通常偏高,約五十歲以上,因長期露宿街頭,在風吹日曬下,體力恢復較慢,從事全職工作相對困難,多從事兼職工作。由於兼職收入難以負荷高額租金,在沒拿到租金補貼的情況下,無家者大多選擇繼續待在街頭賺錢,或者想辦法得到福利身分。
老窮者租屋困境 收容安置政策具挑戰
呂苡榕指出,台灣租屋市場歧視十分嚴重,她在租房網站上曾發現,許多房東要求需有穩定工作、不能養寵物,甚至拒絕租給四十五歲以上的租客。她補充說明,高齡租客在租屋市場上較難租到房子,因為房東認為租給長者風險太大,可能會在屋內過世,根據崔媽媽基金會的轉介租屋經驗,高齡者有八、九成的失敗率,加上房東評估有無欠租的可能,高齡貧窮租客的租房難度更加困難。若成功租到房子,想申請租金補貼,也常會遭受房東反彈,認為會增加稅金負擔,導致租屋選擇有限。
走進台北火車站附近的巷子深處,能發現一棟兩層樓高的違建樓房,這是呂苡榕印象深刻老窮者實際住處,內部隔成數個一、兩坪大的小房間,一樓是公共衛浴空間,氣味十分刺鼻,牆上能看見許多電線外露,居住狀況危險。另外,她提及有些人會住在地下室,並非大家想像的方正空間,而是在樓梯下的角落,房間狹小,安全設備不足。
呂苡榕表示,除了民間的租屋市場可選擇外,台北設有公辦公營的遊民收容中心,床位最多一百床,但實際上官方列冊無家者卻高達700人,與實際需求人數相差甚大。此外,該機構有禁菸、禁酒等限制,環境髒亂,加上在1991年以前由警察局管轄,無家者大多不願意入住,認為這個地方很可怕,儘管近年收容中心已開始著手改善,入住率始終僅五成左右。
入住收容中心外,針對身體狀況差或有身心障礙手冊的高齡無家者,社會局會協助安置到合作的長照機構「緊急安置床位」,但呂苡榕曾實際採訪到機構工作人員,她發現因政府預算有限,機構認為不敷成本,有些機構會以「床位不足」為理由,拒絕無家者入住,希望把床位留給一般消費者。
荒謬制度設計與誘惑 恐誘使涉入訴訟
除了居住困境外,許多無家者還須面臨訴訟官司。呂苡榕表示,超過六十五歲以上的長者要申請福利身分時,因社福門檻高,政府會期待家屬做為第一線安全網,擁有互助功能,這造成許多老窮者需透過打撫養官司,被迫在法庭證明自己早已拋家棄子,小孩不需要養自己,才能符合社會救助的資格。另外,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無家者也常涉入金融犯罪,在台北車站有許多獵人頭的不法分子,會向無家者買身分證、帳戶等,將他們作為人頭戶進行金融詐騙,成為共犯之一。
主持人管中祥表示,過去台灣金融市場剛開放時,曾發行「現金卡」,也是以同樣的概念,利用這些老窮者或無家者的生活需求,使其陷入陷阱中,導致還不起卡債。
老窮者男女情感觀察大不同
「喪偶的男性很容易會崩潰消沉,但喪偶的女性則會過得很快樂。」呂苡榕表示,在採訪社工的過程中,發現許多社工不約而同有類似的情感觀察,她也發現,非都會區的男性在面對問題時,常會有「丟臉」的心態,認為自己愧為一家之主,繞圈子向社工反應;而女性則比較積極主動去尋求幫助。她以「拼圖」為喻,女性就像是三千片的拼圖,儘管複雜、難看清全貌,但單片拼圖形狀具體,能很快找到協助辦法;男性則像一百片的拼圖,雖較容易看清事情全貌,但單片拼圖非常扭曲,要拼出一個角落就需要花費大量精力。
關注貧窮 現實與社會福利之間的落差
在老窮者與社會福利之間,事實上存在著障礙與距離,許多政府看似立意良善的政策下,實際執行卻充滿落差。呂苡榕以「社會住宅」為例,依規定有30%至40%的名額可提供給社會弱勢族群抽籤,但老窮者僅是十二種社會弱勢類別的其中一種,對政策而言,「窮」只是一種現況,還需要65歲以上才具抽籤資格。接著,抽籤可能篩選掉許多有需求的民眾,不一定能幸運抽到,若抽到社會住宅,因無法領取重複補助,不具申請租屋補助資格,每個月收入有限的老窮者仍舊無法負荷租金,如此重重的矛盾下,最後只能繼續回到街頭,或居住在環境惡劣的老屋。
最後,呂苡榕在書的後記中寫道:「關注貧窮並非只是談論他人的故事,因為貧窮距離我們不過咫尺。」她在採訪時發覺,許多無家者過去也曾歷經功成名就的時刻,但由於個人或者世界的不幸,導致他們如今在街頭生活。她認為,臺灣的各種社會政策體制或是勞工保險等,在支撐個人穩定生活上,仍有不足之處,容易讓人在遭遇不幸時,立即墜入谷底。呂苡榕也鼓勵讀者,將「他們」與「我們」的界線模糊,這些故事中的不幸可能隨時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應該多加關注貧窮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