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玥希
465集的《燦爛時光會客室》曾前往猴硐礦工文史館採訪，在導覽人毛振飛先生的帶領下，深入了解台灣礦業及礦工的故事。這一年來，《爛時光會客室》多次介紹台灣礦業的發展，本集節目則邀請到輔仁大學社會學系戴伯芬教授，透過其出版的《末代女礦工：海山煤礦，與一位社會學者對礦工阿嬤的生命考掘》，認識礦工阿嬤的生命故事，以及台灣礦業背後複雜的政治與經濟關係。
戴伯芬的親族過去住在新北市土城區及三峽區一帶，這裡也是過去海山煤礦的所在地。海山煤礦為全台第二大的礦區，在日治時期為日本人山本義信開始開採，原本命名為山本煤礦。戴伯芬表示，父母結婚後便搬遷至台北市，自己的外婆（書中的阿嬤）則是從小就在礦山的工寮裡成長，戴伯芬說，身為社會學者，也是大學教授，意識到自己雖是階級流動的向上流動者，但卻不了解原生家庭的背景，因此想追溯自己的家庭背景，撰寫阿嬤的個人故事，也探討當時的社會結構。
阿嬤身為女礦工 無名的故事
戴伯芬的阿公死於礦災，阿嬤很早就成了寡婦，丈夫離世又有孩子要養，阿嬤為養家糊口，便進入海山煤礦工作。在日治時期，日本人鼓勵女性下工，但大多做一些低階的工作，如搬運工，礦區裡女性工作者占了礦工人數的十分之一。不過，依據戴伯芬阿嬤的回憶，當時的女礦工人數其實不少，從事的工作不限於「低階」的類型，還包括許多危險的工作，例如爆破、挖礦及架設礦坑裡的支架，都能夠看到女性礦工的身影，只要女性能力夠強，就能做和男性一樣的工作。
阿公過世時，阿嬤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孩子，礦場便派給阿嬤一個比較輕鬆的差事，讓她看守礦坑，確保沒有人來偷礦。有次颱風來，礦地的工寮差點被吹走，阿嬤顧著肚子，緊緊抱住三個小孩，深怕死於非命。阿嬤臨盆時沒有人可以幫忙，只有她的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到路上攔車，好不容易有一台計程車經過，看到是小孩便沒有搭理，最後阿嬤靠著自己的力氣，獨自在家生產，在那個醫療不發達的年代，靠著自己在家生下了一名孩子，其實非常危險，然而阿嬤並沒有時間做月子，就繼續回礦坑工作。
女性在礦場裡 那些不便之處
礦坑悶熱，女性在礦坑裡會裸著上身，由於礦坑中十分黑暗，唯一的亮光就是頭燈。工作分成幾個小組，不時會輪替，因此身旁的同事都不同，在礦坑裡每人的身上都是黑的，沒有人會特別注意女性的上身，也看不清楚。雖然女性和男性一樣裸著身體工作，上廁所也是在礦坑就地掩埋，不過還是會生理期而有所不便。當時衛生棉還沒發明，女性多是使用破布墊在下身，直到工作結束出坑時才可以更替布料。
戴伯芬說，阿嬤是職業婦女，回家後卻不能休息，要煮飯、洗衣服及照顧小孩，尤其那個年代沒有洗衣機、瓦斯爐，生火、清潔，樣樣都得自己來。阿嬤沒有時間休息，還會被婆婆家暴。婆婆因為丈夫過世而改嫁，二丈夫後來也去世，婆婆被外人說閒話，被指指點點，便在家將憤恨發洩在媳婦身上，阿嬤不敢反抗，只好暗自哭泣。
在阿嬤三十歲左右，氣喘非常嚴重，醫生直接斷定阿嬤活不久了，便要他在太平間外睡一晚，阿嬤很悲傷，睡不著，抱著孩子哭了一整晚，結果隔天竟然就沒事。戴伯芬說，死神一定是來過了，只是看阿嬤太可憐，所以放她一條生路。阿嬤的故事是當時勞動女性的縮影，不僅是阿嬤的個人故事，也代表當時台灣社會下的女性勞動，而《末代女礦工》談的不只是阿嬤的生命故事，也看到當時的社會結構。
台灣礦業與背後的政經關係
國民政府來台後，原本的山本煤礦改由大礦主瑞芳李家李四川接任承購，並改名為海山煤礦。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時，大多將日本人的產業收歸國有，怎麼會讓李家購買山本煤礦？其實在日治時期，礦產也不是殖民政府的國營產業，而是由日本資本家來台開採礦業，然而台灣的煤層很深，且多在偏遠地區，企業主也沒辦法完全掌握礦區的運作，便將開採的工作交給台灣在地的包工頭管理，日本人只負責煤的行銷。
國民黨來台之前，曾在南京開過全國性提升礦業產值的會議，台籍的礦業主也參與其中，當時台灣人便表示，台灣的煤層不像常見的露天開放式，煤層很深，要到很深處開採，而開採煤礦的技術都掌握在台灣人手中，因此國民政府將礦產交給中小企業經營，然而，煤礦屬軍火產業，為何會交給民間機構？李四川的兄長李建興曾擔任過平溪庄跟瑞芳街的協議員，在日治時期曾反抗殖民政府，深獲國民黨的青睞，因而把礦權交給李家。戴伯芬表示：「此行為令人匪夷所思，為何李家有如此大的權力，能有礦權及土地權？豈不是把公權變私權？」
礦災帶來的傷痛 至今尚未撫平
1984年是台灣礦產最黑暗的一年，6月20日礦坑爆炸，造成74人死亡，不到一個月的時間，7月10日位在瑞芳的煤山煤礦又發生爆炸，103人罹難，年底12月5日三峽的海山一坑煤礦再次發生災變，93人去逝。到2000年全台的礦地才全部廢除，停止採礦，而至今仍有倖存礦工承受塵肺病的痛苦，礦災家庭也沒有受到補償，沒有人幫他們討公道。
當時對職業安全沒有保障，面對職業災害也沒有對應的賠償。但是這樣的災變，如果在第一次發生時就停工，是否就不會有後續的兩大災變？這樣的礦災，似天災，又似人禍。
礦工的轉型正義長期被忽視，而今年2024年正是三大煤礦災變40周年，戴伯芬將在6月20日舉辦「邀請礦工回家」，希望了解當年失事的原因，賠償罹難者遺孀，並釐清土地權與礦權的問題。戴伯芬說：「寫完這本書不是一個結束，而是一個社會行動的開始」，她希望透過本書讓這些年被埋沒的真相，重見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