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Arron Choi on Unsplash
文/ Nguyễn Nhật Huy
傻妹是一個幽靈,她的靈魂剛離開肉體。她打了個大哈欠飄浮在空中,不知道接下來她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她現在暫時只是一片透明的雲罷了。
傻妹的靈魂往下看著人群。她的軀體彎曲著躺在下面。周圍是一群法醫、警察和好奇的人群。說實話,此時她的身體真難看,僵硬彎曲。傻妹的臉和嘴雖然已經解凍,但依然蒼白。實際上,她現在是一個靈魂,但傻妹仍然不想回憶起在冷凍貨櫃裡絕望的感覺。突然,傻妹的靈魂像被電擊一樣,一些記憶湧上心頭。
傻妹出生在某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在那裡,即使整天辛勤工作,也難以賺到幾塊錢。在傻妹的村子裡,年輕人都外出尋找生計,剩下的只有老人和小孩。每戶人家都空蕩蕩,院子裡只有茂密的竹林,竹林的影子和被風吹的聲響,像幾百年前一樣寂靜。
傻妹和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一樣,必須離開,尋找脫貧的方法。這裡許多家庭的夢想都寄託在出國尋找財富的跨國越境旅行中,如韓國、日本或台灣。國外是能為這些被遺忘的土地帶來希望的地方。如果家裡有子女寄錢和寄禮物回來,生活就會好過很多。偶爾有外國的糕點、糖果拿來分享給鄰居,也值得驕傲。於是傻妹家以各種方式借錢,為傻妹籌到一筆出國打工的費用。
傻妹上路的那天,剛剛高中畢業。她離開時,父親顫抖著把一疊借來的錢交到她手裡。他因勞累而堆滿眼屎的眼角一度模糊,茫然地望向外面的池塘:
「孩子,妳要努力。爸爸期待有一天能因妳感到有面子。」
傻妹想回答,但卻保持沉默。從小,傻妹就習慣了承擔責任,負擔著整個家庭的重擔有時讓她感到氣喘吁吁。傻妹只希望父母能問一次她是否感到累,要好好保重身體,父母會一直等待著她的歸來。如果能聽到那句話,無論去哪裡,她都會感到溫暖,而不僅僅是賺錢的責任和家族的顏面。好像乖巧的孩子總是比較辛苦。這趟出國將花費將近2億越盾,傻妹該如何替父母還清這筆錢呢?這是父母壓在她肩上的賭注。
在機場出發的那天,傻妹在人群中茫然無措。她和其他勞工一起按照仲介公司的指示排隊。她又害怕又擔心,整夜無法入眠。天空中飄著細細的雨,更讓她想要跑回家,但她不能這樣做,她身後還有一整個家庭在等待。飛機穿過雲層升起,傻妹看到在那些雲層後面,雨中有著明亮如天堂般的光芒。
在最靠近死亡的地方工作
傻妹的靈魂注視著自己的肉體。肉體正流出水,皮膚因寒冷而緊繃,突然鬆弛下來。法醫小組仍在忙著解剖她的身體。傻妹驚懼地回想起剛到國外的那段時間,她也必須去清理太平間。到現在,傻妹仍然清晰記得那座陰森森的建築物,白天和黑夜都一樣。冷冷的日光燈有時會發出聲音且閃爍,使空氣更加寧靜。有時候,傻妹正埋頭打掃時,一陣強風吹襲屋頂,使她感到驚嚇。偶爾,當她抬起頭時,會看到裹在白布下的死者臉龐露出來,讓她只想盡快逃出去。
在這個充滿沉重氛圍的地方工作,傻妹見證了各種死亡的樣貌。有些頭骨破碎,有些眼睛凸出,有些屍體斷成兩半,鮮血淋漓。在這個陰森恐怖的地方工作,讓她面黃肌瘦、疲憊不堪。這裡的員工也一樣,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行走的死者。特別是阿演,傻妹的前男友,他在這個太平間替死者化妝。剛到這時,多虧了他的幫助,傻妹才能堅持下去。阿演看起來高瘦可憐、皮膚灰暗蒼白,眼睛像兩顆凸出的大田螺。他的個性還不錯,但有很多次,傻妹和他在太平間約會,看到他一直笑吟吟地戲弄著那些斷掉的手腳,然後笑,然後唱歌。他曾為溺水過世的女孩化妝,他曾為上吊的老人擦粉。他像個精神病患者一樣讓傻妹感到害怕。他曾在太平間要求與傻妹發生關係,讓她感到噁心。於是,傻妹與他分手了。
傻妹的靈魂飛得很高很高,她希望能馬上飛離這個憂傷的世間。在高處,有許多像她一樣的白雲靈魂,他們正在排隊上天堂。還有一些黑雲靈魂正在慢慢下墜,進入地獄。傻妹的靈魂突然被反向拉回,似乎是若一個人還沒有回顧完整個人生,就無法轉世。傻妹不得不繼續回憶起她的人生旅程。
是人,卻過著牛馬般的生活
傻妹在一家百貨公司擔任服務生。她的工作是整天清理有錢人開宴會用的碗盤。聽起來很簡單,但試試來回走動12個小時幾乎沒有休息,會覺得自己和牛馬有什麼不同呢?傻妹越走越生氣,熱氣總是悶悶地湧上她的喉嚨,腳又痛得很厲害。一開始她以為清理桌子幾天後就會習慣,但每天下班回家後都感覺更痛。肌肉和筋膜每天都緊繃然後鬆弛。膝蓋、踝關節、腳趾似乎都要脫落一樣。每次坐下來整理碗盤時,大腿後側就會隱隱作痛,有時候痛覺衝擊到心臟。
傻妹痛到輕微發燒。她看什麼都不爽,可能是這份工作太辛苦了。在老家鄉下做農務雖然辛苦,但總有可以休息的時候。在這裡卻得不斷地走路,讓身體都痛得受不了。而且客人們還會用嫌棄和輕蔑的眼神看她。偶爾有些小孩正在吃東西時指著她嘲笑,這讓傻妹臉都紅了,有時候甚至也有男客人摸她的大腿。太累了,太羞辱人了,所以人容易發脾氣。過去傻妹可沒有這麼多的怒火。她想砸東西,發完脾氣又變得想睡覺。睜開雙眼就想閉上,但一邁出腳步又醒來了,因為痛,然後又想睡覺。睡意濃到讓眼睛花掉,到處看去都是朦朧的人影,像鬼魂一樣。有些日子客人太多,傻妹甚至感到暈眩。一群瘋狂的客人衝過來取食物,傻妹被困在人群中無法動彈。
但是疲倦和疼痛還不算什麼,傻妹還感到飢餓。無論吃多少都不夠,因為整天都在勞動,需要很多熱量才足夠。難怪這裡的服務生從來沒有嫌棄過任何東西,不管怎麼剩下的食物都美味可口。起初傻妹還感到害怕,但久了也漸漸習慣了。特別是在餓得眼冒金星、頭暈眼花時,組長還沒排給她們用餐的時間。傻妹感到全身冰冷、腿腳發抖,連手推著一台車也走不穩。她看著客人的食物,口水不停地流出。噢!那烤雞腿,金黃誘人。每塊白嫩的肉從油脂光亮的雞皮下露出來,像一朵剛開的花。傻妹試著冷靜下來,因為在這樣的疫情期間,如果不幸生病就更糟了。但是傻妹非常饑餓,她顫抖著拿起客人吃剩的雞腿咬了一口,「咔!」聲音在嘴裡響起。雞肉的甜味、雞皮的韌度、輕微的辣味和胡椒的香味,湯汁和口水一起流到齒間。傻妹終於體會到富人的快樂是什麼樣子了。
勞碌的生活,讓人來不及看看世界的美好
在著進入天堂的行列靜靜等待時,傻妹的靈魂感到無聊,所以飛去遊玩。她的生活被太多的責任和義務所束縛,她渴望像個快樂的孩子一樣自由奔放。她的靈魂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然後降落穿過一片翠綠的田野。她又繼續飛向大海,在那裡有閃爍的魚兒跳躍迎接陽光。她飛到一個山谷,那裡的櫻花正在盛開。這些壯麗的景色是她一生中沒有機會欣賞到的。
以前的生活,從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地賺錢,每天工作12到15個小時,使她無法再對花草或大自然感興趣。她想起以前在餐廳工作的時候,許多人說烹飪是一門藝術,廚師也是藝術家。但在菜餚上桌之後,廚房工作的本質是沒人性的。它使人冷漠、麻木和憤怒。想像一整天與刀具、肉類、血液和屠宰打交道。想像一些人必須在短短1、2小時的時間內服務數百甚至數千人的飲食,那會是什麼樣子,傻妹深深感受到那種壓力。高級餐廳不知道如何,但對於便宜的餐廳來說,光是替客人盛飯就累到手扭傷了。而且管理人員一直吶喊催促,我們是人,又不是牛。傻妹只是一個移工,所以即使想頂嘴也不敢、也做不到。她連用越南語都不擅長頂嘴,更不用說要用英語、華語反抗了。具有語言能力的人一直是社會的統治者,這種情況在傻妹這樣的弱勢群體身上更加明顯。因此,傻妹忍耐著。她努力工作,每個月都賺足夠的錢寄回家還債。長時間的工作使她的眼睛總是紅腫,人瘦得像枯樹一樣。沒有健康就會倒下,許多人像傻妹一樣負債累累想出國工作,但勞累過度導致死在異鄉,家人則背負著巨額債務。傻妹不能倒下,還有很多人依賴著她。
死亡正在逼近
傻妹的靈魂飛了一圈,回到她身體所在的地方。當她看到自己世俗的身體時,悲傷的回憶再次湧上心頭。它正在腐爛、消逝,然後它將變成土地、成為塵埃。那個身體已經承受了太多,也該讓它休息了。它曾經從亞洲遠赴歐洲,走了一段漫長的旅程。
傻妹曾經想過致富,沒有錢十分丟臉,她深深體會到這一點。沒有錢,人們會踐踏在她身上,沒有錢,人們會侮辱她的父母。沒有錢進餐廳也很卑微,擔心碰到熟人。沒有錢也不敢在擁擠的地方大聲說話。所以傻妹決定偷渡去英國,那是一個繁華的地方,容易賺錢。
為了越過檢查站,十幾個像傻妹一樣的人被塞進一個裝載海鮮的冷凍貨櫃裡,低溫可以躲避體溫計的檢測,這也是非法移民可以利用的伎倆。傻妹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付出了一大筆錢,這也是她旅程的終點。
傻妹仍然記得那個晚上,大家蜷縮在冷凍貨櫃裡,沒有人敢說一句話。引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死亡之聲。寒冷透過肌膚滲入骨骼,穿入齒縫,穿過每一根毛髮,衝上大腦,從雙眼中傾瀉而出。寒冷讓思緒變得麻木,但大家仍然堅持等待,直到車輛通過檢查站。外面傳來人聲和汽笛聲,看起來快抵達了,但傻妹的雙眼模糊且想要閉上。她感到呼吸困難,周圍的人們像她一樣掙扎著,死亡正在逼近。此刻,她不再渴望財富,她只想呼吸。她希望能猛烈地敲打冷凍貨櫃,但引擎的聲音壓過了一切。她渴望可以回家,臉頰已經結冰,淚水滴落變成冰冷的雪花。
下輩子只希望能更幸福
現在傻妹的靈魂飛得很高,穿越不同的雲層,感到輕盈而純淨。她似乎即將觸摸星星,這就是靈魂的世界。傻妹的靈魂捲入了一束光環,她準備擁有新的生命。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像傻妹一樣重新再活一次。這個世界上的生命也是有限的,所以只有一部分靈魂被選中能進入新的生命歷程。其他靈魂必須排隊等待,有時需要數百萬年。傻妹很幸運地被選中重新擁有新生命。儘管生活艱辛,但還是比成為這個孤單的宇宙中的一塊石頭要好。下輩子,傻妹只希望能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