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圖圖片來源：Josh Appel on Unsplash
文/莉莉 Ririn Arumsari
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金錢買不到孤獨的解藥。到目前為止，在她的想像中，有錢人總是可以買到想要的一切。就連她也曾經夢想過，只要繼續存錢，就可以用錢封住那些總說他家人壞話的嘴了。
孤獨的老人
她來到了這所房子，台北市北部的一座大別墅。坐落於陽明山腳下的地區，天母，隸屬於台北市士林區，曾經無意間聽說過這裡好像是有錢人的聚居地。當然，除了本地人，天母也是很多來台灣的外國人居住的地方，這裡還有美國和日本人的學校，彼此相對。三大百貨也是該地區的著名景點之一。
她的名字叫Liya，這是她第三次來了，這次她的工作是照顧林爺爺跟林奶奶。其實，在工作合約上，她只要負責照顧林爺爺，但因為他們住在一起，所以間接的她也要照顧林奶奶。
林爺爺是在第二次接受心繞道手術後癱瘓，那次失敗導致林爺爺昏迷了三個多月，此前林爺爺是台灣一家知名公司的董事，但命運卻另有安排。現在他只能躺在床上。從週一到週五，醫生都會來。有時她會想，錢真的可以買到一切嗎？但為什麼買不起命運呢？如果是的話，那還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
林爺爺在癱瘓初期還不能說話，但經過積極治療後，他開始能夠在沒有聲音的情況下說出簡短的句子。林爺爺所說的每一句話，至今只有她一個人全都聽得懂。這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一直以來，她都在林爺爺的身邊。一切與爺爺有關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爺爺和林奶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住在加拿大，老二則在台灣，總是忙著自己開的公司，很少回家見父母，即使回家也只是吃個飯就走了。現在她開始明白為什麼爺爺總是注視著她，和她說話時臉上總是帶著明亮的光芒，因為他很孤獨。
「為什麼妳只關心爺爺，都不關心我？」林奶奶又開始生悶氣了。
這已經不是林奶奶第一次對她生悶氣了，每次她越關心爺爺，奶奶就越嫉妒。並不是因為林爺爺而嫉妒，而是林奶奶覺得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她寧願保持沉默，也不想回應林奶奶有時毫無意義的牢騷，不過偶爾她還是會想出幾個回答。
起初，她因為無法應對林奶奶的奇怪行為而想換雇主，但她開始意識到，她與林爺爺的關係不僅僅是看護和病人的關係，而是像祖孫一般。起初她打工只是為了賺錢，但認識了這對夫婦以後，她覺得他們就像是自己真正的爺爺奶奶。老實說，她得到的不僅僅是工資名義的錢，還有遠比每個月拿到的錢更有價值的經驗。
聚少離多的孩子
「我可以當你的孫女嗎？」看到林爺爺滿臉笑容地看著自己，她笑了。
「能。」林爺爺回應。已經開始活動的雙手輕輕的將外國姑娘的手掌捧在身前。
「爺爺，我保證會陪您到生命的盡頭。」她鬆開林爺爺的手，開始把自己熬的粥餵給林爺爺吃。
下雨了，院子裡的草地濕漉漉的，水灌入泳池發出了潺潺流水聲。她和林爺爺在一個相當寬敞的房間裡享受著。隔著玻璃，他們看著持續下著的雨。往遠處望去，可以看到不少在天母古道上健走的人。
「我來餵爺爺，妳去菜市場，說不定我兒子要回來吃飯了！」 那個至少有75歲的女人，朝著他們走來。
「奶奶，你確定他們會回家嗎？」她有些疑惑的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們最好先做準備。」林奶奶的回答帶著不確定性。這當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或許要更多次才能稱之為「習慣」。而雖然二兒子家和他們家距離不遠，但卻很少見到他來。週末奶奶總會準備一些菜，等孩子來了再煮，但最後都是林奶奶自己吃。
她選擇聽從林奶奶的吩咐，去市場。天母的雨還在下。她穿著一件與安全帽顏色相配的雨衣，騎著4年前買的摩托車去了。沿著中山北路走，然後拐進士東街，那裡就是她要去的市場所在——士東市場，一個以乾淨著稱的現代化傳統市場，她聽說這個市場是台北市東西最貴的市場之一。
「他們沒來。」林奶奶正在車庫門口等著，她的目光呆滯。雨還在下著，但是並不是因為濺起的水花讓奶奶如此傷心。
「就這樣吧，我兒子很忙。我得靠我自己。」林奶奶這麼安慰自己。在別人面前，林奶奶看上去很堅強，好像不需要別人，但她的內心實際上很脆弱。
「上去吧，然後給家偉打電話。他想和爺爺視訊通話。我先來的。」她從林奶奶身邊走開。一尺寬的小電梯帶著她來到了他們居住的別墅主樓。如果沒有下雨，她更喜歡爬樓梯到游泳池，然後再回到主樓。
她把菜放進冰箱裡。之後，她就去了爺爺所在的房間，拿出手機，在好友列表中搜索了林爺爺大兒子的名字，林爺爺仔細地看著。過了一會兒，電話接通了。
「嘿Liya，你好嗎？」一個略帶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另一邊響起，回應了家偉的問候後，她將手機畫面轉向林爺爺。
「爸爸，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是我，家偉。」林爺爺疑惑地看著，沒有笑容，沒有其他表情。就這麼木然的看著。
大學畢業後，家偉就帶著新婚妻子去了加拿大，很少回台灣，因此林爺爺和他的兩個孩子根本就不認識。另外，由於患有失智，林爺爺能記住的人並不多，尤其是當他們聚少離多的時候。目前，林爺爺身邊最親近的人就是照顧他的陌生人Liya。
家偉不停地講故事，努力回憶和林爺爺一起度過的童年時光。但林爺爺臉色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呆呆的看著螢幕上的身影。如果是他的大兒媳婦打來電話，這種反應就會改變。據林奶奶的說法，林爺爺每次見到大兒媳都會流淚，爺爺真的很喜歡她，因為這個年近50歲的女人非常聰明——是的，林爺爺喜歡聰明人。
圖片來源： Nani Chavez on Unsplash
病情每況愈下
「對不起，請允許我問一下──快回家看看爺爺吧。」她的聲音很微弱，害怕被林奶奶聽到。
「我先去辦相關證件。」那頭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愧疚。
5年間，林爺爺的狀況每況愈下。剛開始還能吃一整碗粥，現在只能吃一兩口，剩下的都是通過導管輸入。現在她要更加努力的照顧林爺爺，但隨著林爺爺病情持續惡化，林奶奶責難她的次數變得愈加頻繁。
「爺爺，你一定要堅強。答應我，在我結婚的時候會牽著我的手。」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
那個在床上躺了快6年的男人，一臉渴望地看著她。他看到旁邊女孩的眼裡充盈著淚水，林爺爺用盡最後的力氣，試圖握住女孩的手。
「爺爺，我給您訂了一個生日蛋糕，之後我們一起吃吧。」她努力穩住了自己，用手背擦去流下的淚。
不知不覺間，林爺爺的眼角也流下了淚水，在林爺爺生病的期間，她是最全心全意照顧他的人，就像在照顧自己的家人一樣。儘管林爺爺已經不太記得發生的一切了，但是那個女孩在他的生命中仍然有著重要的價值。
是她從一開始就耐心地餵他吃飯，不斷地和他說話，直到一年後他的狀況才改善了很多。她也願意隨時傾聽林奶奶拋出的怒火，一切都是為了照顧林爺爺。如果林爺爺現在身體每況愈下，那不是他的錯，而是命運。奮鬥了將近6年，林爺爺已經想放棄了。
「媽媽，我昨晚夢見我的牙齒掉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胸口也有些悶悶的。
「沒關係，只是一個夢而已，冷靜下來。」 電話那頭，她的母親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困惑中，她試圖找出這個夢的含義，但Google上卻說這個夢是不好的。最親近的人將永遠去那裡。她相當震驚、困惑，無法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12月初，進入冬季，即使已接近黃昏，月亮也還沒升起。台北市的燈光逐漸明亮，往返陽明山的汽車和摩托車聲音不絕於耳。119號崗亭外也能清晰地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從房間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游泳池上方的水光反射。
林爺爺才剛從睡夢中醒來，儘管林奶奶叫她去洗澡，她也沒有離開爺爺的身邊。傍晚行祈禱禮的時候，林爺爺也一直在看著她，嘴裡一句話也沒說，連笑容都沒有。自從身體每況愈下，林爺爺就不想再說什麼了，只有他臉上的表情才能傳達出他的心聲，也只有這個照顧了他快6年的女孩才明白他的每一個想法。
林爺爺突然從嘴裡噴出大量黃色液體，這讓她很是震驚，但勉強保持住了鎮定，看著被沾染的衣服、床單和毯子，她給林奶奶打電話，請她幫忙清理。林爺爺臉色平靜，而隨後，她檢查了他的心率、血壓、血糖，還給林爺爺裝上了氧氣管，一切正常。
「爺爺，你先睡吧，我在這兒陪你，我保證不會離開你。」她的手撫摸著那已經花白的頭髮。
圖片來源： Martha Dominguez de Gouveia
不再痛苦了
1個小時過去了，林爺爺的氧氣含量降到了88%。她通過現有的氧氣瓶增加了氧氣壓力，這持續了幾分鐘，但氧氣含量還是持續下降。林爺爺依然直勾勾地盯著她，雙手也依然緊緊地握著。不久後，她叫了救護車，將林爺爺送往醫院。
「奶奶，奶奶。爺爺得去醫院了。」她喊著已經到了二樓的林奶奶。
聽到她的叫喊，林奶奶下了樓，來到了一半牆壁都是玻璃的房間，朝著陪伴她半個多世紀的丈夫走近。與此同時，她也準備好了送往醫院的必需品。但當救護車趕到時，林爺爺已經情況危急，他的臉色變得慘白，手也開始發涼。
「你先走吧，我等司機來。」林奶奶不肯跟她一起去，而是等她的私人司機。
「奶奶，等司機太久了，奶奶不想坐救護車的話，趕緊上妳自己的車吧。」她有些不耐煩地拉高音調，然後就留下了還一頭霧水的林奶奶。
救護車的警報聲繼續鳴響，雖然現在已是晚上9點多，去振興醫院的路上還是車水馬龍的。一路上，她都在為林爺爺祈禱。
「姊姊，爺爺現在很危急。」她這麼稱呼林爺爺的二媳婦。
「我在台中露營，讓我先給我大嫂打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擔憂的聲音。林爺爺的大媳婦在那次通話的幾天後就回來台灣了，但因為今天隔離期剛剛結束，還沒有時間來探望爺爺。不久，急診室裡的護士不斷讓她給林爺爺的家人打電話。
「奶奶，妳快來吧。」她喊道。
「進來吧，幫我一下。」急診室的護士讓她進來幫忙握住林爺爺的手，讓護士抽血。
變黑了，爺爺的血液顏色黑得發紫，含氧和心率持續下降。她緊緊地握住爺爺的手，爺爺的手越來越冷，眼睛也開始發白。她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她無法再忍耐，眼淚越來越大。她的心碎了，感覺胸口不是很好受。
「先出去吧。」一名護士請她出來。一名值班醫生和另一名護士進入房間。 他們正在努力拯救。
「怎麼現在才來？爺爺他……」她把怒氣發洩在剛到醫院的林奶奶身上。但這句話最後梗在了喉嚨裡，就算沒有，她也無法繼續說完。
「之前爺爺還好好的，怎麼現在變成這樣了？」林奶奶的問話，讓她隱隱作痛。
她擁抱了她。兩個女人互相支持彼此，兩人的心跳都在加速。林奶奶的淚珠從她的背上滾落下來。女孩抽泣著，而林奶奶則極力忍住從眼角不斷湧出的淚水。
「林爺爺的心跳恢復了。」離開重症監護室後，醫生說道。
她穿過淺棕色的布簾，見到了林爺爺。與此同時，林奶奶選擇跟隨醫生到他的病房，他的眼睛閉著，臉色蒼白。Liya緊緊地握住林爺爺的手，她還沒有準備好失去她一直在乎的人。10分鐘後，林爺爺身邊的裝置鳴響，3個護士飛奔過來，再次給他急救，但這一次，林爺爺就在她面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爺爺……」她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抱住了那具毫無生氣的身體。忽略存在的恐懼。以前的她是一個膽小的女孩，但對林爺爺的感情使她蛻變成為了一個勇者。
「這就是我昨晚夢中的答案嗎？」她嘶聲說道。
林奶奶目光茫然的靠近了丈夫的遺體，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決定給林奶奶和她丈夫一個私人空間，起身離去。雙眼早已佈滿血絲，她給林爺爺的兩個孩子和兒媳們發了幾條訊息，爺爺的二兒子最近兩週因派遣到義大利而不在台灣。幾十分鐘後，林爺爺的大媳婦來到醫院，淚流滿面。
林爺爺的大兒子這才連絡了她，聲音有些沙啞，明顯在哭。女孩點開視訊，然後連線上了林爺爺的二兒子，那頭也只剩下遺憾和淚水。
她隱約看到林爺爺、Eva和偉霖在客廳裡玩耍。爺爺的臉上洋溢著天倫之樂。Eva看上去很高興能和爺爺一起玩耍，而偉霖則因孩子和父親的熟悉而微笑。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景象。迄今為止，她很少見到林爺爺能這麼開心，更別說能和兒子偉霖一起笑。
「奶奶，醒醒吧，已經7點了。今天就要火化了，我們必須做好準備。」林奶奶身體抖了一下。
她醒了，揉了揉眼睛。想了一會兒，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所看到的只是一個夢，一個讓她覺得林爺爺很幸福，不再痛苦的夢，林爺爺早已歸入平靜。
別讓遠方的親人孤單
歲月變了。冬天還在，還不想被春天給取代。台北市的雨偶爾還是會下，一月初二，正好是林爺爺去世後的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她一直都在殯儀館接待來訪的客人，折紙蓮花，插上了又丟掉。民權東路見證了這一切。
太陽還是有點害羞，風輕輕地吹著。儘管天空不像夏天那麼藍，但至少沒有下雨。林爺爺的二兒子生日那天，也是他要被火化的那天。儀式很簡單，出席者有多位來自台灣大公司的董事。她注意到許多白花上面寫著台北市官員和台灣政府的悼詞。她開始意識到林爺爺的生意對他的健康產生多大的影響。
「Liya，你不用用香拜了，我們尊重妳的信仰。妳站著就行了。」領頭向林爺爺致以最後敬意的一位美麗女子說道。
拜完後，她才得以見林爺爺的遺體最後一面。那張臉已經變了，眼中不再散發出痛苦的微光，變得澄澈而平靜。
「爺爺，我兌現了我的承諾，會陪您到最後一口氣。能這麼冷靜都是托了蛋糕的福呢。」她這次已經不會再哭了。
他們來到了新北市三芝區山上的一座寶塔，林爺爺的骨灰在這裡被暫時存放，然後被轉運回台灣中部的家鄉。她的雙眼依然佈滿血絲，她的心已然破碎，靈魂也剩下空虛，這還是很痛。
「對不起，我不能留下來繼續照顧奶奶了。感謝這6年來給我的機會跟照顧。」儘管她已經愛上了這個番薯國，儘管她的薪水也比以前更高，但她還是選擇了離去。
這個決定已經成形，這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從她工作的林家，她學到了很多東西，金錢買不到她想要的一切。此外，她在印尼年邁的父母也需要她的陪伴。她不想讓他們有林爺爺跟林奶奶那樣的感覺──孤獨。
「謝謝台灣，謝謝林爺爺。我的任務完成了。」她把藍色的行李箱拖出了別墅，她的第二個家。
（懷念台灣的爸爸）
台北，2023 年 6 月 3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