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圖圖片來源:Kadyn Pierce on Unsplash
文/หมี่มา
我們都是離散人,來自某個地方,正朝著某個地方前進;她曾經夢想前往無人認識的國度,那讓她不再被誰貼標籤,全然做自己的地方。
10年了、她在這裡已經10年了,這片讓她能夠自由的做自己的土地。但她始終面臨一個問題:「我是誰?」她該如何向人們介紹自己?
「我是泰國人。」這是最簡單的自我介紹。
「那為什麼你的中文說得這麼好?」每次都會跟隨這樣的問題。
「我是華僑。」
「喔~你的父母是台灣人?」
「不是⋯⋯呃,祖先是從中國移民到泰國的。」
這是她在這裡的日子裡遇到數百次的對話,她並不厭倦回答這些問題,只是覺得答案沒那麼簡單,即便是她自己也在為這個問題尋找最好的回答方式。
生在泰國,卻「不是泰國人」
她出生於一個離散家族,祖父來自中國廣東,愛上出生雲南的祖母,兩人逃離到緬甸東北部的一座小鎮「戶板鎮」,開了一家包子店。祖父母生了9個小孩,她的父親是老五。父親小時候在撣邦最大城市之一臘戌縣念書,因此認識了她的母親。兩人原本是同學,後來彼此相愛。然而因為她母親來自貧窮的家庭,當時被父親家族反對,就這樣一起私奔到泰國。這簡直就是中國小說會出現的情節。隨後,她在美塞縣的一家醫院出生,後來也成為離散人,從泰國遷移到台灣。
美塞縣位於泰緬邊境,是一座充滿不同民族的小鎮,比如撣族、傣族、傣叻族、阿卡族、拉祜族、回族、雲南華人等等,聽起來非常多元豐富。但當今不斷捍衛以及推崇文化多樣性是多麼寶貴的社會,在30年前並沒那麼浪漫。當地居民萬般努力只為了獲得某樣東西,就是泰國身分證,彷彿那是一張決定命運的魔法卡片,能為你開啟通往其他城市路線的魔法、賦予你走出去看看世界的權利證,甚至讓你能夠獲得(某些)尊重;因為這群人只是少數民族,不久前才搬移到泰國居住的族群。她的家庭也是其中之一。
「要說是山地人,比較容易拿到證件。」這是人們互相告知的秘訣。
她仍清楚記得那天的情景。父母帶著她去事務所拍攝戶籍照片。那天她穿白色上衣,衣服上面是一隻棕色卡通熊的圖案,配上藍色短褲。不曉得父母從哪裡拿來的泥土,就這樣抹在她的全身與臉上,使這位白皮膚、圓臉蛋、小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哪個族群的小孩子,變成被泥巴弄得髒兮兮的暗沉膚色小孩。「這樣才比較像山上的小孩嘛!」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但似乎一定要讓自己變得有點邋遢,才不會被懷疑。
被懷疑什麼?
名字與文化帶來的身份困惑
「我的名字是爸爸幫我取的。」幼稚園的米瑪很自豪地向同學介紹自己的名字。奇怪的是,長大以後的她反而越來越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會被學校裡的同學甚至老師取笑,時常被某些人叫狗熊(Meema)、泡麵(Mama)、阿嬤(ama)等等,對於10歲的小孩來說,那是她所面臨的第一個傷痛。
小時候的她真的相信那是父親取給的名字,是爸爸自己說的呀!但長大之後才發現並不是那樣。後來,她就漸漸的開始害怕在眾人面前自我介紹。
或許因為她太敏感了,對旁人的言語特別敏感。家人總安慰她不要在乎外在那些聲音,那些根本不認識真正的她的聲音。其實,她非常渴望大家能叫她的中文名字,那是她家人對她的稱呼,更能體現屬於她個人的名字,但從來沒有人那樣叫她。為什麼人們可以把代表一個人身分認同的名字來取笑,導致一個小孩失去信心呢?她只能假裝無視那些被身旁同學嘲笑的聲音,即便內心的靈魂已慢慢破碎。取笑一個人的名字,不僅僅是名字本身,但這牽扯到似乎在取笑對方的種族,某種程度上,讓她覺得她不是泰國人,她跟他們不一樣,不是一夥人。
或許是真的,她的家庭並不那麼了解泰國傳統文化,對於雙手合十向長輩問候的動作感到有點彆扭害羞,她比較習慣向長輩們鞠躬然後禮貌稱呼對方以示問候。她們家很少像其他泰國佛教家庭一樣,守夏節都會到寺廟施齋、供奉蠟燭。泰國潑水節也從來沒有向長輩進行獻水式,那是泰國傳統文化,她們家不曉得如何進行。但她們依然參加泰國潑水活動,水燈節也會去放水燈。而家裡的主要文化反而以中華文化為主,會用筷子吃飯、祭拜祖先,過年會發紅包、放鞭炮,中秋節會祭拜月亮。小時候做錯事,還會被罰跪在祖先神桌前面懺悔,或跪到一隻香燒完。另外也一直被教導「我們是漢人,就應該說漢人的話。」她內心想,我們是漢人嗎?
在離散中找到自己
臘戌,是她從小經常聽到父母談論的城市名字。父母從沒忘記他們從何而來。記得她還是國小學生時,每當暑假來臨,母親總會定期帶她回臘戌去探望外婆。即便她沒有在那裡出生長大,但每次回到臘戌,她總是能感受到某種情分連結,來自無數親戚們的愛。那裡的人有緬族、撣族、少數民族,以及祖父母那一代就移民到緬甸的華人。雖然沒在那裡生活過,但她卻非常融入臘戌那無法言語的溫暖氛圍,或許因為那是她父母親的家鄉,每一位看到她面孔的人們,都能猜出她是哪戶人家的女兒。她曾經暗想,為何父母親要逃離到泰國?若她在臘戌生活,她就不會產生種種的困惑,就不會感到不合群、孤單、或感到與社會人群格格不入了。
聽起來糟透了對吧!其實也並沒那麼嚴重,就只是沒有泰國國籍而已。很多時候,她發現母親因為擔心她無法獲取泰國國籍的事情相當懊惱。她也曾質疑,國籍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為何母親要為這件事情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她只是不明白,明明在泰國出生,念泰文學校,說泰國話,為何申請泰國國籍會這麼難?是什麼決定我們是誰?而我們又以什麼定義自己是誰?或許因為她的出生與眾不同,離散人將面臨的事,則是生活的不確定性,其中之一就是識別他們身分的文件。
13歲那一年,母親送她前往離家約16公里的一所華校讀書,那個地方叫「滿堂村」,是一座華人村莊。
在那裡,她遇見與她們背景相似的孩子們。
在那裡,每個人都稱呼她的中文名字。
在那裡,她逐漸拾起之前破碎的自信心。
那裡部分的人也沒有身分證,部分的祖先也是從雲南來的。他們說著同樣的語言,他們彼此理解。他們的家長都努力的尋找方法,只為了讓自己的子孫獲得泰國身分證,讓孩子們在自己土生土長的國家,獲得合法公民身份的基本權利。對離散人而言,這比黃金還值錢。
母親的努力成功了,她最終獲得了泰國公民身份,正如人人所言,這的確是一張魔法證,讓她不再成為社會次等人民,讓她贖回對自己的自信心,讓她能夠使用泰國公民的身份離開泰國,前往台灣升學。
出生地是否就奠定了自我認同?
「我是泰國人。」她自豪地向其他人介紹自己。
「那你為什麼中文說得這麼好?」每次都會被問這樣的問題。
「我是華僑。」
「喔~你父母是台灣人?」
「不是……呃,是祖先從中國雲南移民到泰國北部。」
「喔,是孤軍後代嗎?」
「……呃……大概吧……」
「孤軍後代」是泰國北部華人對自己的定義,那是當時國民革命軍第93師從雲南撤退後,在泰北這邊定居的軍隊。如今,也有人會因為祖先這段歷史感到自豪。台灣社會開始有許多人研究和關注這一段遺失的歷史。然而這群孤軍後代是從祖父母那個年代就移民來到泰北,他們的父母漸漸融入當地的中泰文化,而他們的子孫們,很明確的認同自己是泰國雲南華人。
當瞭解更多的歷史,她也發現,她們家跟這段歷史毫無任何關係。她父母移民到泰國才不到40年。像她這類家庭的故事,只是掉落在歷史時空裂縫的故事碎片,歷史沒有足夠空間容納社會太多普通人平庸的事。
「你是緬甸人,因為你的父母來自緬甸。」
聽起來也沒錯,或真的就是這樣。她會說緬甸話、雲南話,在台灣生活的這10年,她遇見非常多來台灣就學、工作的緬甸華僑。她似乎很熟悉他們的交流節奏與個性,她能夠與他們建立關係、交談並且融合於他們群組,成為一夥人。
當人們介紹自己是誰,要以護照上的國籍為主?還是出生地成長地?或以父母來歷為主?還是以家庭所遵循文化習俗呢?
當她說自己是泰國人時,背後有更複雜的緣由,因為在內心深處,她非常清楚自己並不是社會認知典型的泰國人,家裡並沒有那麼泰式。但她使用泰語交談,生活在泰國區域,接受泰國教育體系。然而若說她是緬甸人,那裡只是她父母的出生地,儘管她對緬甸臘戌有某種程度的情感,她心底清楚自己並不是那裡人。說是雲南人,什麼是雲南人?明明父親說,祖先來自廣東汕頭,她們家又以潮州話稱謂來稱呼家裡的親戚。然而由於周遭都是雲南人,因此她的家庭也受到雲南文化和語言影響,漸漸地被默認為雲南人。
回到現在,從2013到2023年,她到台灣的日子已滿10年,也從20歲的女孩轉變成30歲的女人。在這世上,她是誰?來台灣的理由是為了逃離某種限制自由的事物,逃離熟悉的環境來到一個充滿陌生人的社會,這樣就不必跟別人解釋太多自己,讓人們認識那個不受國籍、外表、出身地限制的她。10年過去後,陌生的社會已成為熟悉的環境,曾經熟悉的,變成了陌生。
也許,尋找這個問題的解答,並沒有那麼容易,或許也並沒那麼必要。她和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普通脆弱的凡人,因此必須尋找某些概來定義自我,那是人類求生法則,這樣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穩定性,尤其是像她這樣的離散人,否則很容易感受到不安、徬徨與迷茫。
但請相信,我們並不需要尋找某些定義來限制自己的可能性,也沒必要與世界作對,或太執著於尋找自己的定義,害得讓自己活得太痛苦。我們可以成為很多樣子,也不一定要成為某個特定樣子。沒有任何詞彙能夠完全定義我們是誰,因為人類複雜到難以局限於某些定義。在這廣泛的社會之中,她的故事,只是一則非常平凡,並沒有特別意義的故事,但這篇故事確實反映出一個人的心路歷程。願所有迷失、流離失所的人們,擁有堅強並且安穩的心靈、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