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圖圖片來源: Rendy Novantino on Unsplash
文/陳業芳(Chin Nyap Fong)
枯葉在風中的舞動,加快了我緩慢的腳步。真倒楣,我曾試著四處應徵工作,但都一無所獲。「我不想永遠保持這樣。」我對著家鄉低聲說道。我盯著院子裡漂亮的蒲公英,吹起的種子乘風飛去,消失在視線中,就像我對冒險的熱情也已經隨著它們一起離開了這個村莊,試圖飛上雲層,尋找背後是否還存在希望。
「你要去那裡找有錢的老頭子結婚嗎?」Ana笑著問道。
「可惡啊!為什麼要嫁給一個根本就不認識的人,那還不如去當海外移工!」 我回答。
「妳想去那裡做什麼?」
「我還不知道,看能找到什麼兼職工作。」
「妳一問三不知,這就像買了一隻裝在麻袋裡的貓,很危險。」Ana提醒我。
我沒有聽從Ana的建議,鐵了心就是要離開這個地方。
為未來碰運氣
那裡的路程必須花費幾天的時間。公車在崎嶇不平、坑坑窪窪的路上搖搖晃晃。帶著我深入森林,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10小時後,結束了通往坤甸的唯一道路,在漆黑的坤甸港停了下來。
我乘船繼續旅程,因為機票價格對我來說實在是過於昂貴。我寧願花費時間,也不願意再從我的口袋裡榨錢出來。船艙裡到處都是嘔吐物的味道,我走到甲板上呼吸新鮮空氣。沒有什麼耀眼的景色,只有大海和藍天,被海平線分開著。在坤甸和雅加達之間的海洋上,我漂泊了三天三夜。
當船停泊在丹戎不碌港時,我是多麼感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能踏上首都的土地。然而,雅加達的氣氛並如我所想像。衣衫襤褸的乞丐一個又一個的向我接近。在街邊小販用餐的時候,周圍都是大聲彈著吉他的街頭藝人。雅加達對我而言已經不夠迷人,我想到台灣碰碰運氣。
我於是報名了PJTKI(印尼勞務仲介公司)。經過培訓、體檢和一系列程序,花了3個月的時間,我一直在等待的那天終於到來了,我終於要飛往台灣!
在台灣的春天
對於來自西加里曼丹內陸地區、第一次登機的女孩來說,即使是設施有限的經濟艙,也感覺高級到不行。觸控螢幕上的各種娛樂項目和豐富的食物供應真的很適合殺時間,感覺5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空姐要求我們將安全帶繫緊,因為飛機即將要著陸。
一出機艙,我就被刺入骨髓的寒冷給嚇了一跳。冷風滲進毛孔,讓我止不住的顫抖。沒有人跟我說過台灣多冷,面對那個攝氏15度的早晨,我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短T恤。我用發顫的、凍成紫青色的雙手打開背包,抓了3件衣服就馬上穿上。然而,寒冷的天氣卻無法凍結我對於工作的渴望和熱情,我已經迫不及待在這裡開始新的一天。
在大樓裡工作的數百人中,我是唯一的女孩。我從小就是個開朗的假小子,媽媽經常讓我在她的小店裡幹體力活,幾乎每天都會把重20公斤的米飯讓我扛在肩上,送去給她的客人。
建築工作很累,但我感覺像回到家一樣,相當舒適。粗工的教育程度都不高,但他們都很善良,待人也都很有禮貌。他們經常給我買珍珠奶茶當點心,邀請我一起吃午飯,並給我安排一些相對輕鬆的工作,例如掃地和清潔廁所。他們外表兇猛粗獷,但心胸寬廣。工地儼然已經成為我在台灣的一片天堂。
在施工環境的混亂和噪音中,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在烈日下努力工作的人身上,汗水浸濕了他本來就很髒的衣服。他把厚木板扛在肩上,放在挖土機旁邊。 他對工作的堅持似乎永不疲倦,引起了我的注意。偶然間,我們的目光交會了。
「妳為什麼看我? 妳暗戀我是不是?」他微笑著問道。
「你不是也在看我?」
「才沒有看,我正忙著工作呢。」
「好吧,但如果你沒有看到我,你怎麼知道我看到你了?」
「我可以跟妳當朋友嗎?」
「哦,當然。」 我回答。
「能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不要。」 我拒絕了。
「如果妳不給我妳的電話號碼,我們要怎麼當朋友呢?」可惡!我無話可說。
「如果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不要打電話給我了。」我邊說邊給了他我的電話。
我們似乎永遠都有講不完的話題,無窮無盡的故事。 我們經常一起下班回家,逛遍台中的所有夜市,從東海到逢甲。
「妳能當我的女朋友嗎?」他滿懷希望地問道。
「你喜歡我什麼? 我只是個粗魯的女孩,沒什麼女人味。」我好奇地問道。
「嗯……妳確實沒什麼女人味,但妳卻讓我的心底很肯定。」
「……肯定什麼?」
「肯定妳是適合我的人。」
「認真的嗎?我不喜歡穿裙子……你知道,我不是能成為一個好母親的女人。」
「雖然妳也沒有母性,但是妳很有魅力。」他語帶誘惑地回答道。
他握著我的手,「記住,如果有人問的話,就說我是妳男朋友。」他佔有欲十足地說。
宿舍裡喝醉的兩個人立即決定結婚。 每個人都說「新婚快樂」,卻沒有人知道,這將是一條蜿蜒曲折,佈滿荊棘的道路。
2008年春天,神賜予我們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兒。生產過程非常順利,平時工作繁忙的父親也獲准請假陪我去醫院生產。
「我們的女兒要取什麼名字呢?」他抱著小嬰兒問道。
「就叫『美麗』吧,這樣以後她去學校,老師就會叫我『美麗的媽媽』了。」我笑著回答。
「哈哈哈!可以,那以後也叫我『美麗的爸爸』吧。」他也笑了。
但我的幸福被丈夫的手機鈴聲給打斷了。他的老闆要求他盡快回去工作。 Aurora出生的兩天後,我們就被拋下了。床的另一邊,客人輪流來訪,而我只能在充滿消毒劑味道的醫院裡和孤獨交朋友。但我能理解,因為他是家裡的經濟支柱。
貧賤夫妻百事哀
2010年夏天,兒子Henry的出現讓我們感到很幸運。我很感謝我的母親從印尼遠道而來幫助我分娩。媽媽總是做我愛吃的料理,她的存在也緩解了我對家鄉的思念。她總是充滿鼓勵和愛。母親告訴我:「孩子,你必須始終心存感激並積極思考。」
「哇,妳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兩個字合起來就是『好』(女、子二字合一),很棒耶,有那麼完整的小家庭,妳一定會幸福的。」我的鄰居說。
其實婚姻生活並不像鄰居說的那麼甜蜜,價值觀的差異主導了愛情。對我來說,工作和享受生活得取得平衡,但對我丈夫來說,錢很難賺,所以每次購物都必須精打細算。
有一天,炎炎夏日,我買了一杯紅豆牛奶解渴。「紅豆牛奶太貴了,自己在家煮比較省錢。」他碎唸道。
我照他說的做了,第二天我買了紅豆,放了半包去煮,紅豆的香味傳到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他站在廚房門前,眼神犀利。
「孩子的體重已經超重了,妳煮什麼紅豆湯?想讓他們都得糖尿病嗎?」
我沉默了,決定不再煮紅豆。幾週後,他看到廚房櫃子上剩下的半包紅豆,再次責怪我。
「為什麼妳買東西都不用?妳只是在浪費錢。」
我所做的一切在他眼裡都不對,還經常把情緒發洩到我身上。當他在工作上遇到問題和壓力時,經常對我破口大罵,怪我只是個家庭主婦,幫不上什麼忙。他還經常把我跟富家千金做比較,嫌我沒給他豪宅當嫁妝。
追尋夢想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想像卡蒂妮女士(印尼著名的女權運動家)一樣獲得解放。等我的孩子們以後上學了,我就必須能夠養活自己了。為了找到一份我夢想中的工作,我必須先增強我的能力。當我的孩子們熟睡時,我用舊課本來自學中文。如果有什麼我不明白的地方,Google總是忠實地回答我的問題,直到我明白為止。
俗話說「滴水穿石」,我緩慢而堅定地積累著知識。我想,我的未來取決於我此時此刻所做的決定,如果我決定每天沉迷韓劇,那麼,未來我可能只會知道那些演員的名字,但如果我決定學習,那麼我的夢想就可能達成。
我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我被一家外國職業介紹所錄取為翻譯,但不幸的是,他禁止我工作。
「你不能工作,只能專注於家庭。」他厲聲禁止。
「哦?你就是那個經常對我發脾氣的人,說我是個沒用的廢物,只能做一個家庭主婦。」我不甘示弱。
「我不想知道,反正你不能工作。」
「你把你的工資給我,我就不會去工作了。」
「憑什麼?家裡的需求我都滿足了。」
「我不想過這種生活,連買杯珍奶都需要你的允許,我不想要這樣。」
「以後如果妳有錢了,肯定會像其他外配一樣跑掉。」
「哦!別誤會我的意思!只要你用你的腦子想一想,就知道大部分會逃跑的都是因為沒有錢,如果她們有丈夫給的錢,為什麼要逃跑?」
「好吧!妳可以工作,但工作時必須穿長褲,也必須準時接孩子放學。如果我在家,你就必須休一天假。」
「好,成交!」我同意了所有的條件。
夏天再度變得無比熾熱,分毫不差地回歸。我大膽的穿上迷你裙去上班,因為我實在是無法再忍受那地獄般的氣溫了。下班回家時,丈夫正坐在客廳裡邊吃飯邊等著,一雙眼怒火中燒,直勾勾地瞪向我。
沒有薪資的家庭主婦
「我告訴過妳工作的時候只能穿褲子,妳為什麼要破壞我們之間的約定?」他憤怒地質問。
「我受不了今天這麼熱的天氣。」
「別給我找藉口了,好嗎?」他的目光彷彿要將我吞沒。
他突然朝我扔了一碗飯,不顧地上散落的米粒,徑自衝上二樓,進入我的房間,並撕爛了我所有的衣服。海因里希(納粹政要,大屠殺的主使者)般的嚎叫聲讓房間裡瀰漫著恐懼,我的心被撕成了碎片,默默地擦著從臉頰滾落的淚水。 第二天,他表現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給我一萬塊買新衣服。」我伸出手問道。
「妳有什麼資格要那麼多錢?妳這個違背諾言的人。」他拒絕了。「沒關係,如果沒有的話我就穿你撕破的衣服出去。這樣,人們看到的就不只是迷你裙了。」我回答。
他從錢包裡拿出錢,很不情願地給了我。 從此以後,他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就再也沒有破壞過我的東西。
但悲劇仍然像毒藥一樣,將愛情扼殺得無影無踪。「不要做出草率的決定」我想。一定要獨立,尤其是在經濟上,我會證明我沒有丈夫也能活下去,我開始計劃離婚。
我通過學習開車來增強自己的技能。 當我學會開車後,我和老闆談如果我兼職做銷售的工資。我的老闆也同意我除了當翻譯之外還可以從事副業。
檯燈微弱的燈光,照著孩子們的睡臉。在秋天一個涼爽的週五夜晚,我離婚的決心已經無法再回頭,現在正是結束這一切的最佳時機。我拿起遙控器,關掉了他正在看的電視。
「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談。」我發話。
「什麼?」他一邊問道,一邊重新打開電視並調低音量。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再繼續在一起了!」我堅定地說。
「為什麼? 妳外遇了嗎?」看著我。
「為什麼要出軌,反正男人都是像你一樣的混蛋。」
「如果你外遇,我絕對會殺了你的情夫,然後我也會殺了妳,再自殺。」他威脅道。
「那我就找個比你更有男子氣概的情夫!最好是有帶槍的,我們就看看是誰會先死。你想要跟我常相廝守?做夢!你也知道,我努力想做到最好,成為一個好母親、好妻子和好媳婦。但我做的事在你眼裡永遠都不對,你永遠都不滿足。每次我試著和你好好溝通,你只會生氣,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我不想和你共度餘生,我們到此為止吧!」我結結巴巴地說。
「別以為為了這個家犧牲的只有妳一個人,我也厭倦了每天的工作,我犧牲的已經夠多了。早在我們結婚之前,妳就已經知道我對妳的感情了。」他答。
「當時我沉醉在戀愛之中,沒有意識到你的人品問題,但現在我知道了。你只愛你自己,根本不尊重我,你只把我當妳的佣人使喚。」我憤慨地說道。
「好啊!你走啊,但有一個條件,一旦妳決定離開,就不准再給我回來看望孩子。」他越說越瘋狂。
「你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好父親嗎? 你甚至不知道孩子們的生日是什麼時候!我警告你!別想用孩子來壓我,我肚子裡可以懷很多孩子,只要有男人,我就可以生,生一個臉跟你完全不像的。」我帶著盛怒答道。
「妳完全瘋了。」
「誰不瘋?你演得很好嘛,在外面表現得彬彬有禮、和藹可親,但在家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態度直接轉了一百八十度,總是對著我大吼大叫。」
「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只有和你相處的時候,我不需要用面具偽裝自己,讓我很舒坦。」
「但是我不舒服!」我叫了起來。
「反正我們之間沒有離婚這回事。」他強調。
有時我想成為一名移工,他們做飯、打掃房子、照顧老人家可以拿工資,而我做飯、打掃房子、照顧孩子卻不受尊重。移工工作遇到問題可以向1955投訴,甚至可以換雇主,但我不知道向誰投訴,也沒辦法換丈夫。移工有的合約只有3年,但我簽的是終身約。
把絆腳石磨成玉
我已經失眠了不知多少夜,希望徹底變成了絕望。原本很開朗的我現在幾乎都笑不出來了。我也不敢向任何人傾訴我的心事,因為這麼做只會讓我的家人和朋友擔心,讓我一個人承受就好了。
我站起身,看著那一排我塵封已久的書籍,拿起了最右邊的《聖經》。
「主耶穌,我很無助,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在聖經中尋找著答案。
「愛妳身邊的人,就像愛妳自己一樣。」他說。
「天哪,你是認真的嗎?光看到他的臉就讓我快吐了,更何況是愛?」 我絲毫不相信。
「你希望人們怎麼待妳,妳就要怎麼待人。」他命令道。
因為我無法改變現狀,所以我嘗試改變了自己的心態和態度。當他情緒激動時,我不會像以前那樣急於為自己辯護,而是努力扮演一個稱職的傾聽者,等他的情緒平復後,我會表達自己的意見並給予建議。並且開始會感謝他的努力,說:「謝謝你!」「辛苦了!」,希望他也能這樣做。
2018年4月1日晚上,飯菜都已經上桌了,卻還等不到他回家。原來他在那命運多舛的日子裡遇上了交通事故,這不是愚人節玩笑。他的車也在與高速公路上上另一輛車迎面撞上後受損。但謝天謝地,還好他活了下來,也沒有人因此而受傷。
這次事故讓他意識到財富並不是一切,因為死亡隨時可能到來。他的態度開始改變。以前精打細算的他,現在從來不問買菜的細節,甚至還給我額外的補貼。以前的他很暴躁易怒,但現在也可以好好溝通了,甚至會幫我做家務。歡笑回到了我們的生活。
我們全家去墾丁度假,刺眼的陽光照在沙灘上,燙得我們腳底灼痛,彷彿在提醒我們要立刻補充水分,以免脫水。
「妳想點什麼?」店員用近乎誘惑般的語氣問道。「無糖綠茶。」我回答。
「你應該學學像這樣輕聲說話,很好聽。」我丈夫對我說。
隔天,我優雅地晃步走到他面前,「親愛的,今天早餐想吃什麼?」我一邊用輕柔的語氣問道,一邊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靠夭!妳是中邪了嗎? 妳不要去研究那種奇怪的玩意兒,嚇死我了。」
「其實我也已經很有魅力了。」
「啊!妳太美了,在我工作的地方有很多人都想約我出來,但我心裡只有妳。」他釋放出致命的誘惑。
「別誤會了!其實也有很多人在追我,菜市場很多商販也都在叫我美女。」
「哈哈哈! 這就是為什麼我都叫妳買他們的東西。」
2020年10月,他的生日快到了。 我寫下了幾十個我再次愛上他的理由,好的理由,全部都寫在名片大小的卡片上。
「生日快樂,這是給你的禮物。」
「這是什麼?」 他一邊打開禮物一邊問。 「你自己看。」
「哇,這是我收到過的最棒的禮物了,謝謝妳。」他的雙眼閃閃發光。
我又墜入愛河了, 愛上了同一個人。戀愛不再是盲目的,而是在充分認知之下。我沒有通往幸福婚姻的秘笈,也沒有解鎖生死相依的鑰匙。之所以能維持住這份美好,是因為兩個人都想提升自己,並相互尊重。這段婚姻曾是擊倒我的絆腳石,如今,上帝把那塊絆腳石磨成了玉。願玉的美麗能夠點綴我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