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豔秋(VO THI DIEM THU)
在朦朧的清晨夢境中,小葉看到自己慢慢地漂浮在一條紅色的河流上。每個浪潮時而輕柔、時而狂暴,使血紅的水流湧上她的臉,淹沒在她的鼻子,讓她無法呼吸。小葉想要振作起來擺脫這種不適感,但那深紅的水流像是數十隻手臂緊緊地纏住她,像快要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一樣,她無法逃脫,只能無力地掙扎。就在她以為將在這個可怕的夢中淹死時,她看到了自己過世的兒子坐在一艘純白的獨木舟上。
小葉大聲喊:「兒……子……!」
她的尖叫聲彷彿讓她吸進大量的空氣,她的呼吸漸漸恢復正常,不再感到窒息。小林的那艘船慢慢靠近她,小林伸出了還插著針頭及輸血袋的手臂,試圖用他微弱的力量拉起小葉。但小林太虛弱了,他瘦弱的雙手使勁拉著,卻無法把小葉拉上船。小葉茫然地看著在她兒子頭頂上飄浮的一包血袋,感到心痛。如果當初家裡有足夠的條件讓小林治療,也許他就不會在18歲時離世,放棄了人世間一個人們一直嚮往著的年齡,一個充滿無數夢想和無限希望的年齡。如果那時小葉有足夠的錢為小林購買更多的血液注入他的身體,也許她的兒子可以多活5、6年,以完成他自己的玫瑰花繪畫收藏。
小葉努力嘗試擺脫水流,她想把孩子緊緊擁入懷中,以滿足她的思念之情。但突然間,小林和那艘白色獨木舟就像一陣煙般消失了,紅色的河流變成了一片翠綠的玫瑰園,隨著風起伏擺動,像是湧急的水浪一樣無情地撲向這可憐的母親。在那片花園裡,有小林的墓碑,被塗上了雪白的石灰,白得冰冷,白得每朵玫瑰都蒼白微小如小光點。
小葉的淚水奪眶而出,轉身離去,她不敢看墓碑上兒子的畫像,她努力打自己的臉,試圖擺脫這個太真實的夢境,擺脫這多年來失去孩子的痛苦。不知道她已經打了自己多少次,在夢裡捏了自己多少次,那個白色的墓碑就在那裡,那些翠綠的玫瑰花交織在一起,像一個囚禁小葉的牢籠。小葉像瘋子一樣在那座密密麻麻的玫瑰園裡四處奔跑,但始終找不到出口,那座白色的墓碑似乎發出了哀嚎聲:「媽媽,媽媽,我想活下去……。」小葉痛苦絕望地哭喊著,最後她閉上眼睛唸誦佛號:「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逃避消逝的一切
老闆娘掀開簾子走進來,把一個玻璃花瓶放在老闆床頭邊小石桌上,花瓶中插著一朵鮮紅的玫瑰花。老闆娘友善地微笑著說:「早安」。這聲音及時地將小葉從惡夢中喚醒,小葉回答:「老闆娘,早安」。
老闆娘伸手推開窗戶,讓清晨的陽光和新鮮空氣湧入房間,驅散了從老闆的尿布上散發出的尿騷味。她輕柔地摸著老闆的頭髮,然後轉過身告訴小葉為老闆洗澡換尿布,然後扶老闆去吃早餐。像往常一樣,老闆娘搭乘火車到台北,直到傍晚才回來。
家裡只有老闆和小葉,小葉輕輕地搖動著老闆的手臂,慢慢地喚醒了他。小葉扶著他進浴室,迅速幫他脫掉沉重的尿布丟進垃圾桶。在溫暖明亮的浴室裡,小葉用溫水仔細清洗著他。在肥皂的芬芳中,漸漸洗去了老闆身上不舒服的氣味。老闆坐在浴椅上,像一座沒有感情的雕像,不理會小葉從上到下的擦洗。小葉已經習慣了照顧老年人,從一開始替男人清洗時的尷尬,到動作迅速、純熟且毫無差錯。從最初在擦拭尿布時感到想吐,到現在完全沒有厭煩或猶豫。老闆娘和小老闆看到她如此盡心盡力,也對她非常友善,去哪裡都買越南食物給小葉品嘗。已經長達十年了,小葉也把他們視為家人,更對自己正在做的工作充滿感激,這能讓她幫助年邁的父母親和讓丈夫與孩子擺脫貧困和債務。
記得當兒子過世時,小葉和丈夫身無分文,無法為兒子舉行一場體面的葬禮。幸運的是,慈善單位有姊妹們幫忙買了一副棺木,還邀請了僧人免費誦經超渡。在那次變故之後,小葉決心去貸款並來台工作,希望賺錢供養年幼的女兒念書。
前3年,幾乎所有的工資都用來還銀行的貸款和支付仲介費用,剩下的少部分用在丈夫買食物和小孩的學費,幾年後才有一點剩餘的錢,讓丈夫和父母修繕房屋。最近小葉的丈夫打電話給她,說辛苦賺錢那麼多年已經夠了,該回家了。但是小葉內心有一種無形的恐懼,她的丈夫無法理解:事實上,她從未接受過兒子離開的事實,從未敢直視兒子的墳墓或牌位。在她的心中,兒子仍然活在老家裡,削瘦的身影坐在清晨的陽光下,拿鉛筆專注地畫著玫瑰花。對於小葉來說,兒子從未離開過這個世界,更確切地說,她從未讓他離開過。
寧可無視,心就不會痛。就像那些被美麗綠葉遮蓋的鮮紅玫瑰枝上的尖刺一樣,看不見就感受不到它可能會傷害人。就像老闆娘不敢正視丈夫已完全忘記她的事實一樣。老闆到了晚年,頭腦退化越來越嚴重。一開始是忘記身邊的人,3年來,他總是把身邊的人當作他在中國時的親人。他認為小葉是他的妹妹,所以不會趕她;他認為自己的兒子是他的大哥,每次見到他就抱著他哭泣。而老闆娘則最可憐,他認為她是可恨的繼母,每次看到她,都辱罵她並趕走她。
多年以來的好丈夫現在成了痛恨自己的人。儘管知道他生病才變成這樣,老闆娘仍然無法接受。因此,每天在老闆醒來之前,老闆娘就會離開,順便去兒子家照顧兩個孫子,直到傍晚,當小葉扶老闆進入房間時,她才回家。然而,小葉知道老闆娘仍然透過客廳的監視器觀察著老闆,看他是否吃得好、是否按時服藥。老闆娘知道,儘管老闆已忘記自己,但由於某種原因,他仍然愛紅玫瑰,紅玫瑰似乎是兩人幾十年感情的象徵。有時,他會無助地凝視著玫瑰花好幾個小時,好像想想起什麼,但又記不起來,好像想說什麼,但又沒說出來,他只是靜靜地、長時間地沉默,好像想融入傍晚的陽光中。
時間靜靜地流逝,那些忘記的人已經忘記,那些記得的人繼續記得,那些逃避回憶的人仍在逃避,那些躲避現實的人仍在躲避。
平靜後的風暴
直到有一天,老闆正在吃太太熬煮的營養粥時,不小心咬到了不銹鋼湯匙,一顆牙齒因而斷裂。也許是劇痛讓他陷入了憤怒的爆發。他把湯匙扔到地上,手伸進嘴裡,開始拔掉前兩個禮拜小老闆帶他去植的新牙。他一顆一顆地把牙齒拔出來,就像拔出深深刺入肉體的刺一樣,毫不猶豫、不在乎疼痛。血慢慢地湧出來,似乎要填滿被粗暴拋棄在地板上的四顆牙齒的空洞,似乎要緩和老闆的痛苦。小葉第一次看到這麼多血流出來,只能笨拙地緊緊抓住老闆的手。
那天老闆娘因感冒而在房間休息,聽到小葉的尖叫聲,急忙跑了出來,嚎啕大哭的阻止老闆,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兒子。老闆年輕時是軍人,雖然年老多病,但力量仍然比小葉強大得多,當他推開小葉的手,準備再次拔牙齒時,老闆娘也跑過來抓住他的手。老闆的眼睛充滿了憤怒的紅光,他的臉皺巴巴的,像一隻陷入陷阱的野獸。他將全部的怒氣都發洩在老闆娘身上:「妳是一個邪惡的繼母,妳害死了我媽,妳馬上離開這裡!」
面對這種情況,太太雖然心痛丈夫將她錯認為敵人來辱罵,但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只能與小葉一起控制住他,阻止他對自己造成傷害。
兩個脆弱的女人與那個殘忍的老人激烈地搏鬥著,不久,兩個人都被他重重地打了幾巴掌。太太坐在角落裡放聲大哭,哭得像很久沒哭過,像一個逃避絕望最終不得不面對殘酷現實的人。小葉不顧被他打得頭暈眼花,冒著生命危險抱住他,老人也已經疲憊,嘴裡只是低聲咆哮著、喘著氣,讓人驚恐不已。
大約15分鐘後,小老闆推開門走進來,看著自己的爸爸嘴裡滿是血,卻發不出聲音地哭泣。
小老闆坐在地板上抱著爸爸。爸爸在淚水中嚎啕著說:「大哥,帶我回老家吧!我想回去照顧爸爸,現在我們有錢了,回去蓋房子給爸爸遮風擋雨吧!」
小老闆安慰他:「三弟冷靜,我已經買好機票了,下個月我們一家人回中國,現在你聽我的,先到醫院處理傷口!」
小老闆示意小葉下樓等待救護車將爸爸送往醫院。他看著媽媽躲在房門後,咬著牙不發出哭聲,臉上滿是淚水。
小老闆和媽媽都知道爸爸的失智症加上自虐症,已經被醫生事先警告過,沒想到會突然激烈地爆發出來。來不及阻止,更無法逃脫。
經過多次檢查,醫生為老闆開了新的處方,增加了他的鎮定劑劑量。老闆的自虐症有時會發作,但不再像上次那樣劇烈,他的睡眠時間也增加了。老闆娘擔心老闆睡得太多不好,所以經常讓小葉帶他出去散步,並在後面默默跟著,不讓他看見。老闆娘不再每天去台北,而是暗地裡照顧著他。當他在客廳時,老闆娘就在房間,當他進入房間時,老闆娘就在廚房和客廳忙碌。夏天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了……。
一個清涼的秋天的夜晚,8月的月亮懸掛在清澈的夜空中。老闆已經熟睡,小葉走到走廊外打電話回家問候。像往常一樣,老闆娘輕輕走進房間,久久地看著老闆,目光溫柔如月光,指尖輕撫著他的頭髮,如微風輕拂。眼角皺紋已經多了,但依然閃亮著,兩行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在明亮的月光下閃爍著。
刺,是玫瑰無法缺少的一部分
小葉的老闆走了,就在一個沒有北風也沒有毛毛雨的冬夜,在永遠開著暖氣的房間裡,他在深沉的睡眠中離開。殯儀館的車來接走了他,幾天前老闆娘買的玫瑰花依然鮮豔地擺放在床頭邊的小石桌上,空調已經關掉,窗戶敞開,清涼的風吹進來。小葉發現,當天氣越冷時,玫瑰花越紅……。
「回家吧,小葉!」當老闆的骨灰被送到山上後,老闆娘抱著小葉輕聲說道。
「別讓自己日後再後悔一次,小葉啊!妳還有女兒,回去找妳的丈夫和孩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原諒自己吧,小葉!接受美麗玫瑰的尖刺,就像我們最愛的東西總是伴隨著一些痛苦一樣。當一切變成回憶時,把痛苦看作美好回憶的一部分,就像刺是玫瑰無法缺少的一部分一樣。」
小葉抱著太太哭個不停,淚水像一條溪流沖走多年來藏在心底的傷痛。在她腦海中,是一個充滿了粉紅色花朵的花園,在熱帶陽光下燦爛盛開,綠葉隨風搖曳。那裡,小葉看到丈夫和女兒正在照顧著花朵和果樹園,還有一座白色的墳墓,那位永遠18歲的年輕男子正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