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2020移民工文學獎/優選】1672

圖片來源:Denis Oliveira on Unsplash

文/ Yuli Riswati

翻譯/張婧文

我到底怎麼了?剛開始好像騎著腳踏車下坡,一邊享受大自然的美,腳踏車輪胎轉得極快,突然變重,然後瞬間停止,讓我失去了平衡,掉入斷崖,失去意識。醒來時,我已經在一個被石牆包圍的空間,無法被時間或陽光觸碰。

突然,我不僅失去了跟外界的連結,也失去了與自己姓名的關聯。從來沒有被描述,也沒有被好奇的文明本能捕捉。我身為人類的存在一瞬間變成一排數字:1-6-7-2。

被牆壁隔絕的世界

「1672會客!」

我從坐姿起身,站立於門前,雙手撐開,就如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然後有一位雙手戴著塑膠手套穿著制服的女人摸遍我整個身體、衣服的摺痕還有口袋。尋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走!」

尖銳又恐嚇的眼神,她要我跟隨她的腳步。經過門,進入電梯,往其他樓層下去。經過門,穿過狹窄的通道,停下來,等待。經過門,下樓梯,停下來,說出識別號碼讓人員記下。

總共過了4道鐵門。每道門打開時,都發出門鎖與鐵鍊互相撞擊的聲音。我到了一個有著四面隔音玻璃牆的小房間。

「坐在那裡!」

我坐在等待座椅,邊合併雙腿邊把兩手交叉在胸前。沒有厚外套,冬天的空氣感覺刺骨。我的眼神空蕩,尋找著在水泥天花板上沒有的事物。轉至沒有裝飾的牆壁。然後轉到一個受刑者正在使用的小空間。

一位高大金髮的男人在對面站著,臉部緊緊貼著面前的玻璃。他眨著眼睛,嘟著嘴唇,如同正在親吻面前的女人。女人背對著我,穿著緊身酒紅色的上衣,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從她的肢體語言來看,我能確認兩人是相戀中的情侶。

男人離開過後,那位長髮披肩的女人坐在我隔壁。我跟她打招呼。從我們的小對談,我知道她是越南移民,而來探望她的男人是從法國來的。這兩個人在新加坡相遇相戀。因為不想談遠距離愛情,那女人不顧一切跟著她被外派到香港的男人離開。不幸的是,她男朋友在一家酒吧舉辦慶生派對時,她被警察逮捕了。她被發現以觀光客的身分來訪,卻居住超過被允許的30天。他們不願遷就距離的愛情,現在卻被羈留中心的牆壁給隔離了。

「我已經在這裡兩個月多了。我希望可以趕快被釋放。我的男友答應要娶我。」

我沉默,讓那位女人用她的哭泣作為故事的結尾。我知道,就像我一樣,要在這個地方生存,比起我敷衍的話語,她更需要自己希望的能量。

輪到我了。我坐在Terenia對面。右手拿著電話筒而左手貼著玻璃,我們互相交換彼此的近況,分享著能量或什麼都好。我們兩人的友誼之路中,從來沒有想過有天會處於這種複雜的狀況;在同樣的地方以及時間,卻被分隔在不同的世界裡。

「總之要加油!姐,要堅強。」

「當然。大多數的偉人不都跟我一樣坐過牢?」

我們都笑了。取笑悲傷是人類最容易自我安慰的方法。我們相會的15分鐘眨眼間就過了。每次會面結束,我覺得自己好像井裡的水桶。被拉上來後,又被丟到深處。脖子好像被掐著一般,快要窒息。

沒有正當理由,我卻被關進這個像監獄的地方

我被困住的另一個世界是入境事務處的羈留中心。在這裡,監禁著已經被證實觸犯法律、剛在監獄完成服刑的人們,以及正在等待庇護或是提出難民申請的人。但我不屬於其中任何一類。

「1672,妳從哪個監獄來的?」

「我不是從任何監獄來的。」

「那妳為什麼在這裡?妳的案子是什麼?」

「我正在等回去雇主家工作的新居留許可。」

「奇怪!如果妳有雇主和正式合約,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不只是受刑者,幾個人員也很好奇地詢問,並做出同樣反應。認為發生在我身上的只是一場玩笑。但這就是事實,我被拘留的確不太正常。

我在雇主家被入境事務處的官員逮捕,原因是因為晚了幾個禮拜延長工作簽證。付了保證金並被限制住居後,我被規定每週至最近的警察局報到兩次,還得到法院出庭兩次。法官判定我不被起訴,沒有刑責也沒有罰款,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犯罪紀錄。我只被提醒,未來得表現良好且避免犯法。

這判決聽起來明朗且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之後發生的事卻是相反的,在所有法律問題被解決後,我被抓進入境事務處羈留中心。

「妳必須在羈留中心等妳的簽證,因為妳沒有可以收留、擔保妳生活的親友。」

我當然不會接受這種捏造的理由。我已經出示了雇主的聲明書,內容是在等待新簽證期間,雇主願意收留我、且有意雇用我到合約結束為止。他們好像忘了所有家庭幫傭來到了被指派的國家,原本就是沒有家人或朋友的,我們只帶著文件,還有為我們擔保的雇主。

像我這樣忘了或太晚延簽的案件,很常發生在其他的移工身上。一般而言,這種案件透過簡單的手續就能夠解決:提出延長簽證申請,支付便宜的費用,完成。但是這種便利不適用於我,他們故意鑽漏洞罰我。擺脫了法網後,我卻被拘留了。

「如果我知道這麼糟,我寧可待在監獄裡。」

已經在監獄待了四年的人這一番話嚇到我。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監獄裡的生活。在羈留中心的難受,我以為只是個人感受而已。但是聽了剛服刑完畢的受刑者的話,我便相信羈留中心的狀況比真正的監獄還要糟。聽說在許多國家都是如此。在監獄,不只是設施、健康服務、住宿、日常所需都能被滿足,監所人員對於受刑者也比較人道。因為在這個因應刑法矯正過錯的地方,能夠被關懷人權的人接觸與監督。

而在緊閉的入境事務處羈留中心,有如納粹集中營。雖然沒有肉體的折磨,但是受刑者每天備受霸凌與心理折磨。後果是許多人焦慮、長期憂鬱、失去自信、因為抵抗力下降而患病。在痛苦的極限,有些人甚至試圖輕生。

在監獄裡,至少人們都可以倒數回家的日子。但在羈留中心,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去,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不只是未知的明天,待會兒會怎樣,也沒有人可以預期。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為那些報導與攝影後悔

自從變成數字人,我經歷的、延續呼吸心跳的每一秒鐘,都是無知、茫然、還有孤單。在鐵欄後,受刑者白天坐的長椅對面,有一台電視。電視靜音地開著。沒有新聞節目,只有廣告、旅遊、美食、以及明星談話節目。畫面就像會動的圖案罷了。

「1672,妳不能要求從外面送報紙進來。如果想看報紙,妳可以借這裡有的報紙。」

原本應該要陪伴、作為受刑者諮詢窗口的社工,拒絕了我的書面請求。他們看起來從未友善,也沒有扮演好他們的角色,幫助我們減輕困難。他們就像負責監控的人員,說是朋友,看起來更像威脅。

有一份每天供應的英文報紙,雖然可以讓受刑者輪流看,那也是被檢查過的,一些內容還被剪掉。不過沒關係,至少我還可以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頭條新聞:民主派獲得區域選舉的勝利、反送中運動持續進行、示威者與警察間的衝突仍在四處發生。

我一邊讀著新聞,一邊回想我所經歷的事。想到我放假時做過的事:攝影、錄影、報導示威運動。我不只是同情被警察折磨的年輕示威者,自己也被困在陰謀的窟窿中。雖然沒有被明白地講出來,但律師還有我身邊的朋友都相信,我會進到這裡跟這件事情脫不了關係。

言論自由在世界上被稱為人權。但是事實上,這種自由並不平等,掌握權力的人使盡全力消弭反對的聲音,尤其是像我這種邊緣人的意見。我多次反問我自己:我是否後悔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如果沉默、睡覺、或花時間玩樂都有風險,那我做的事當然也是。我不後悔!我做什麼,都是我的選擇,我經歷的,是身為一個自由的成人,因為選擇所帶來的風險。

「1672,見官員!」

為了拿回我的識別證,我歸還了正在閱讀的報紙,識別證上頭的粗體數字是我的名字。提出四次要求後,我終於得到跟處理我案件的官員見面的機會。我詢問我的簽證狀況,還有我到底還得待在這個讓我感冒、肚子痛的地方多久。回應是,我被要求「等待」。因為跟我會面的官員聲明,他既沒有權利回答,也無權做決定。

「請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我已經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這種地方了。」我向官員請求。

夜晚感覺比平常來得長。寧靜中,旋轉的風扇聲音聽起來很壓迫。另外還加上受刑者的打呼聲,與監所人員每小時巡邏時,穿著靴子的腳步聲。咚、咚、咚……接近牢房。停止。數算一排畏縮在鐵床上的受刑者們。這些穿制服的人員好像害怕已經變成一列數字的受刑者會化為微粒,然後從通風口溜走。如果真能這樣,我絕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

在我床鋪左邊,774512因為偷錢,剛坐完三個月的牢。他說,他在清潔房間的時候,桌上有一張百元大鈔。因為要把桌面清乾淨,他把所有的東西及那張紙鈔都移到一邊,打算清潔後歸位。但過了不久,警察來了並逮捕他,說是雇主打電話報警。在那張沒有消失的紙鈔上的指紋,變成了他從未犯的罪證。對774512來說,雇主因為不想支付他詢問過的年終獎金而把他送進監獄。那年終的算法是月薪的三分之二,他工作了八年,所以再乘以八。他的命可真苦。

而我床鋪右邊,躺著特殊案件的31875。他被判3個月又2個禮拜,只因為在維多利亞公園買了兩份飯包。按照他的說法,他從同為移工、在路邊叫賣的人那裡買了午餐。但他還沒開始享受他的食物,便被入境事務處警察逮捕,指控他非法販售。他反對警察的指控。但不幸的是,當時在現場跟他同行的朋友拒絕替他作證,說這兩包飯是他買來給兩人一起享用的。31875說遭受有權人士的不平等對待,固然令人失望,但是遠比不上被朋友背叛的痛苦。實在悲哀。

我們渴望的自由

我感到焦躁。我平躺在被子下,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思緒游移卻誰也沒有想到。我想睡覺,但我的雙眼還在遊蕩。我想起幾個小時前,我和處理我案子的官員的爭執。

「1672,如果妳在我們的羈留中心已經待不下去了,想趕快回印尼,那就取消妳的簽證申請,然後在這裡填寫聲明。」官員將一張空白紙遞給我。

剛開始我拒絕,但後來決定按照我的感受與想法寫這份聲明。我取消我的簽證申請不是因為不想等待,而是受不了在羈留中心被折磨。我想回印尼並不是因為不想回去工作,而是因為入境事務處不讓我在雇主家等待簽證。

官員閱讀了我的聲明。被退回了。官員遞給我新的白紙。我修改了我的聲明。官員閱讀後,又試圖說服我寫下他們要的。我拒絕聽他們的話寫,最後只簡短地寫:我取消我的簽證申請,因為我想回印尼。

交出這份聲明,我仍不知道回家的時程。我也不相信官員承諾的,說會先告知好讓我能做準備。離開這個鬼地方是需要準備什麼?所有受刑者肯定早就準備好脫離牢籠了。

如果說有人還沒準備好離開,那就是117521了。一位已經在監獄裡待了12年的中年女性。117521的故事是,她在香港機場因攜運3公斤的禁藥被逮捕。十幾年的牢獄生活讓她茫然。她不想回家,因為怕一到菲律賓她會被捕被關,因為她的政府正如火如荼地對抗毒品。如果拿到難民身分留在香港,她也覺得自己一無所知,對於不知道如何在這個以高消費水平為名的城市生存感到擔心。

「在外頭生活需要錢。而妳也知道,要不是監獄跟這羈留中心的配給,我可是連內褲都沒有。」

聽了117521的誠實敘述,我壓抑我的笑。我可以理解她的感受還有茫然。但我跟她說不要害怕嘗試。至少在外頭充滿挑戰的生活,比起這裡面的壓力好多了。聽了我的話,117521答應會考慮提出難民申請。如果確定要返國,她也要回去見她已經成年、結婚、生子的孩子們,即便她一直是缺席的。

又聽到鎖頭、鐵欄跟鑰匙碰撞的聲音。門打開的聲音。鞋子踏在地板上的腳步聲。牢房的燈開了。我吸了口氣。早晨已到來。

「1672 走!」

同房的受刑者歡呼,祝賀著我的自由。我下床。折了被子,然後去廁所用冬天的冷水洗臉。就如我所料。我的自由突然被宣告了,我感受到極大的放鬆。28天的折磨後,我終於自由了!

經過各種身體與物品的檢查,我等待被送到機場。我若有所思地坐在牢房裡,拍打自己的臉頰。這真的不是夢。再過一會兒,我將重新取回自己的存在,成為一位有名字的人類。

雅加達,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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