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2020移民工文學獎/優選】編織宿命

圖片來源: RIZKY RIVALDI on Unsplash

文/ETIK PURWANI
翻譯/孫珮珊

事情發生在半夜,伊卡搖了搖我的肩膀,她那帶著氣味和溫熱的氣息貼在我耳邊,「艾蒂,醒來。艾蒂,醒來吧。幫我逃離這裡。」

「伊卡,現在是半夜,妳在說夢話嗎?回去睡吧,我們明早4點起床。」我閉著眼睛喃喃自語。我全身還很疲倦。

「艾蒂,我現在就必須逃離這裡。必須是現在。如果妳不幫忙,那就算了,明天妳就幫我收屍吧。」伊卡再次低聲地說。我猶如聽到一串子彈打進耳朵裡,瞬間坐起來。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伊卡圓滾滾的眼睛閃閃發光。伊卡沒在開玩笑。

「伊卡,拜託妳別這樣。我們會找到辦法的,不是現在,妳再耐心一點。我們的命只有一條,不要著急。」我在伊卡耳邊低聲說,想辦法將她眼裡的烈火澆熄。我在這裡待了一個月後,她才在兩個星期前來到這個職訓中心。伊卡和我就這樣成了姐妹,她比我大4歲,現在22歲。

為了賺錢,我們掉進另一個地獄

來到這個準移工[1] 職訓中心之前,伊卡是雅加達一所外語學院的學生。她的學業之路走得跌跌撞撞,因為在讀書期間太常上街抗議,要求推翻統治幾十年也不願意下台的國家領導人。她常在雅加達街頭大聲嚷叫要求改革,對國家感到憤怒。據伊卡說,國家造成她父母破產,無法再支付她的學費。伊卡和她的朋友們成功換掉了我們的國家領導人,但每個人還是都得氣喘吁吁的維持生活,因為辛苦賺來的錢突然失去價值。然後,伊卡認為到國外工作是賺錢繼續讀書的最快方式。

我和伊卡會到這裡,因為2000年對每個人來說都是艱難的一年。

「不行,艾蒂,一定要現在。這個地方是地獄。我們的問題只是貧窮。我們不是罪人。地獄不是我們該待的地方!」

「我知道,伊卡。我們可以找到更適合的方法……」

「沒有其他合適的方法了,艾蒂。昨天我已經對卡迪雅、舒米和其他人下毒了……」

「伊卡,妳瘋了!如果她們殘疾或死亡怎麼辦?」

「不會的艾蒂,她們不會只因為我昨天在她們的湯裡放一些毒菇而死。我以為警察會因為昨天的集體中毒來突襲這個地獄,釋放我們所有人。結果沒有。他們全部都是王八蛋!」

昨天早上,我確實看到伊卡在觀察後院晾衣竿下的野生淡黃色蘑菇。我萬萬沒想到她是造成昨天混亂的幕後黑手。職訓中心裡有5個人腹瀉和嘔吐、幾個人出現胡言亂語,像毒癮發作的樣子,所以他們都被送進醫院。

其中一位是剛來三天的卡迪雅。她來之後,我和伊卡輪流照顧她,因為她的體溫很高、乳房腫脹、牙齒嘎嘎作響的忍著疼痛。在鄉下,她還在為5個月的嬰兒餵母乳。突然斷奶使卡迪雅的身心崩潰。職訓中心的工作人員說,過幾天卡迪雅就會沒事的。而伊卡竟然對她下毒!

「卡迪雅耶,伊卡?為什麼不是我?妳真的很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欸!」

「不,艾蒂。卡迪雅現在就必須接受醫生治療。那樣很好。妳的工作是幫助我從這裡逃脫。我只能用這個方法讓所有人自由。」

「伊卡,妳要怎麼做?妳也知道我們被鎖在這裡,沒有出路。」

「有。我會從二樓的窗戶出去。妳幫我用棉被當繩子滑下去……」

「不!」我很快反對。

「妳必須要,艾蒂。如果妳不要幫忙,我就自己跳下去。頂多我會死掉而已。」

「哦,伊卡。妳為什麼選擇我作為妳的朋友?真是的,我的主……」我真的為我的不幸感到憂傷。伊卡吻了我的臉頰之後站起來,然後拉著我的手跟著她走。

用棉被逃跑

伊卡偷偷拿了幾件中毒住院朋友所留下的棉被。深夜裡只有我和伊卡是醒著的,其他的職訓中心住戶都像曬鹹魚那樣排排睡著,全部人都累翻了。伊卡把棉被遞給我,我原本想要抗議,但她已經先摀住了我的嘴巴,小聲說:「不要浪費時間。在大家醒來之前,我們只剩兩個小時。」

伊卡拉著我,靜靜地走向二樓,她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再緩緩的吐氣。黑暗中,我們光憑直覺,緩慢地行走。我甚至開始討厭自己的呼吸聲,因為我擔心會吵醒樓層管理員艾格尼絲或美麗小姐。

這間印尼女性移工(TKW)職訓中心是由兩間商住合一的透天厝合併而成。第一間透天厝充當辦公室,以及準移工們健檢結果出來之前的住所,健檢通過之後,才會住進第二間透天厝。那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物,最底層是公用廚房、工作人員的餐桌,以及一處稍微寬敞的空間,讓我們席地而坐用餐。二樓則是管理員的房間和兩間隔著玻璃門的教室,我們在這裡學習中文。最頂樓有一間浴室和我們用自己包包當枕頭的臥房,我們就這樣睡在沒墊任何東西的地板上。

我和伊卡繼續悄悄地走。到了二樓,聽見艾格尼絲和美麗小姐互相交錯的打呼聲,讓我鬆了一口氣。伊卡拉著我的手前往我們平時上課的教室。每個教室都只有一塊黑板和一組老師的桌椅,我們都坐在地板上課。伊卡一直拉著教室的隔離門。這時我才暸解,伊卡前幾天為什麼主動向艾格尼絲小姐要一些凡士林乳液。她將乳液塗抹在這個房間的所有門窗鉸鏈上,讓嘈雜的吱吱聲消失。伊卡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為她逃離這裡做好安排?

「艾蒂。我會從這個窗戶下去。你把棉被牢牢的綁在妳的腰上,妳要緊緊抓住,好嗎?」伊卡說著,一邊將已經綁成長長的棉被交給我。

「伊卡,這非常危險。萬一妳摔倒了怎麼辦?」想像伊卡要做的事,我的心變得很膽怯。我想要她打消念頭。

她說:「不,艾蒂。我會活著,因為我必須救出這裡所有的人。我們不能讓她們一直這樣對待我們。如果長期處於封鎖的情況下,每天被恐懼餵食,妳的身體還活著,但是妳的大腦會變得沒有用。」從路燈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的昏暗光線中,我仍然看到伊卡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好了啦,一起念誦真主之名,好嗎?」在和她一起這段期間,這還是她第一次說出她的上帝。雖然可能只有一點點,但伊卡害怕了。

伊卡將棉被的一端綁在她的腰上,另一端則緊緊的綁在我的腰上。「艾蒂,我的身型比妳大,妳要拚命的拉住我喔。妳要堅持住。妳抓住這裡,窗戶的邊緣。哦,我的朋友!」伊卡抱著我,她的聲音在顫抖,好像努力忍住不哭。

我放開了伊卡的擁抱,將手伸進褲子的口袋。我將幾張奶奶給我的錢用別針別在口袋裡,安全躲過管理員的搜索。這裡所有人都禁止攜帶金錢、化妝品和宗教物品,他們說是為了防止我們做奇怪的事。不過我第一天進職訓中心時,就成功的用別針將錢別在口袋的折疊處,躲過搜身。不管到哪我都會帶著那筆錢,它就好像我的護身符,就像我為之奮鬥的人們的強烈祈禱一樣——我的父母和年幼的兄弟姐妹。

「伊卡,拿走這些錢吧。妳會需要它的。」我對伊卡說。

「不,蒂。妳會比較需要它。」

「伊卡,拿著吧。這錢在這裡沒有用。妳知道我們在這裡什麼也沒得買。」

「不,蒂。我需要的是妳的幫助,不是妳的錢。好了啦,不要浪費時間。快一點!」說著,伊卡已經爬上先前搬到靠近窗戶的教師椅,她另一隻腳已經懸在窗戶外了。

「艾蒂,要緊緊抓住喔!」伊卡再次提醒,她的聲音在顫抖。我想她很害怕。

燒掉的獎學金通知與另一種人生

伊卡的身體緩緩下去,雙手緊貼著窗框。她的身體很重,我趕緊把錢塞進伊卡的嘴裡。我的身體很難移動,因為長長的棉被纏著我的肚子到膝蓋。伊卡認為我只需要旋轉我的身體,懸掛中的她就可以緩緩下降。我盡力忍著不發出嘴裡的嘶嘶聲,我的身體就像被一條巨蛇擠壓一樣。路燈的昏暗光線無法令我有勇氣看懸掛著的伊卡。我的胃感覺快炸開了、骨頭感覺裂了,但我更擔心伊卡所綁的結,如果鬆掉就會讓她重重摔傷。我繼續用全身的力量旋轉我的身體,擱在牆上的膝蓋似乎快裂了,眼前頭暈目眩,我的呼吸好像卡在喉嚨,突然間,「碰!!!」我身上的負擔瞬間消失,癱軟的倒在地上。

我以為接下來會看到我的骨頭散落一地。我靠在牆上,反覆念著上帝的名字。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慢慢地爬起來,聚集剩餘的力量。我必須知道伊卡發生了什麼事。她安全嗎?身體有碎掉嗎?我低頭看著窗戶,只有昏暗的燈光,伊卡不在。

我決定立即捲起棉被,慢慢將老師的椅子放回原處。當我關窗時,在一條像墳墓一樣安靜的道路盡頭,我隱約看到伊卡一拐一拐的走著。我感到欣慰,至少她還活著。

我背著棉被慢慢走回三樓。大家還在睡。我將所有棉被一張一張地折好,然後放回裝衣服當作枕頭的包包。我不是很記得哪條棉被是誰的,我只盡量不讓人懷疑伊卡逃跑的事。

我躺在地板上,所有關節還是很痛。即使只是片刻,我也想再睡一下。但是,伊卡在昏暗燈光下跛腳走路的影子還黏在我眼前。如果她被路口的惡棍毆打怎麼辦?艾格尼絲經常告訴我,這一帶是街頭惡棍聚集的地方。唉,我應該為伊卡配備一把菜刀,而不是塞錢。

我從來沒想過到台灣工作的決定會如此複雜。生為長女,我必須承擔家裡的經濟壓力。目前情況非常糟糕,家裡已經沒有東西可販賣以滿足生活開銷。連最後的希望,父母養的鴨群,也因為吃太多香蕉葉,全都無法下蛋。我們沒有多餘的錢買好的飼料。我爸絕望萬分地將所有的鴨子賣掉,只留下幾隻當紀念。當鴨子被買家運走時,我只想到我三個弟弟妹妹會因此輟學。我不能這樣保持沈默。

那天早上,我正在燒水準備煮飯時,將大學獎學金通知單也一起燒掉了。為了得到那張單子,我曾不眠不休地學習。但為了家人,為了弟弟妹妹能繼續讀書,我燒了我的夢想。我跟爸媽說我想去台灣工作。我爸沉默了,媽媽眼裡則都是淚水。我說:「媽,我只去一下下。我很快就會帶錢回來。別難過,我可以做到的。」她潰堤的眼淚像洪水一樣爆發。

高中文憑還要一個禮拜才會發下來,但我已經決定帶著父母的眼淚離開家鄉。我的感覺很平靜。在我們鄉下,已經有很多人出國工作,有的年紀比我還小,他們只有小學或國中學歷。一位被稱為贊助商的仲介帶我來到雅加達,一個複雜、炎熱又很遠的地方。這是我一生中去過最陌生的城市,多麼嘈雜和塵土飛揚。

在這座城市,我終於理解到很多人所說的「首都比繼母更殘酷」。在這裡,沒有一家招聘機構願意接受我成為準台灣移工。他們說我的年齡不夠,我的臉看起來還很個孩子。我的仲介為我準備的假資料不足以說服他們。我堅持自己必須到國外工作。我相信這並不困難。

「還有一間招聘公司在坦格朗,他們肯定會收妳,蒂。但是他們的規定非常嚴格。妳的企圖心一定要很堅定。怎麼樣?要嗎?」我的仲介問我。我同意了,因為空手而歸根本不是我心中的選項。

所以我現在在這裡。一旦進入就不可能找到出去的路。除非我的家人有很多錢把我贖回去。

回到現實

「起床!」艾格尼絲小姐在樓梯上大聲地喊,將還在打呼的朋友叫醒。她們趕緊折好棉被衝進浴室,三個三個輪流進去。時鐘顯示早上4點,我超睏的。

然後,我們每個人開始進行昨天下午安排的工作:拖地、擦窗戶、打掃樓梯、洗職員衣服、為職員和大家準備早餐。一切迅速完成,因為艾格尼絲和美麗小姐會不斷輪流大聲的催促和暍斥。她們說我們必須連續三次拖地和擦拭窗戶,以訓練我們工作勤勞並擺脫懶惰。

艾格尼絲小姐說,台灣的雇主不希望有懶惰的幫傭,我們可能兩手空空的被遣返回來,如果雇主不滿意,我們還可能會被虐待。我跟另外三位朋友負責做早餐。涼拌沙拉(gado-gado)和炸雞是員工的飯菜,但我們每天的早餐都是水煮地瓜配一杯苦茶。艾格尼絲小姐說我們必須適應糧食短缺的情況,因為多數台灣的雇主都很小氣,我們可能根本就沒有早餐。

「你們其中一個,幫忙搬走前院破爛的花盆!」艾格尼絲小姐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嚇到正在炸雞肉的我。「我,小姐!」我立刻回答。我立即離開鍋子,走到艾格尼絲小姐前面到前門。我實在太激動了,以至於忘記了我的舉動可能會引起她的懷疑。

沒辦法啊,我必須知道昨晚伊卡逃跑時所發生的巨響是什麼。

「那邊,破掉的花盆妳們放在路邊。等等會有收垃圾的人來收。真是一團糟,可能是昨晚被醉漢撞到了。」艾格尼絲小姐抱怨的說。她抱怨的聲音真的很難聽。我和幾位被安排掃庭院的朋友立刻處理破碎的花瓶,幾塊比較尖銳的碎片沾有一些血跡。昨晚伊卡的身體應該有撕裂傷。三個疊起來的陶土花盆可能無法承受伊卡身體的重量,所以破成碎片。當艾格尼絲小姐走來檢查堆放在路邊的碎片時,我注意到昨晚伊卡逃跑的窗戶下方、露台上方的牆面上,有很明顯的手印和腳印。

當艾格尼絲小姐下達指令,我們立即走進來。洗完手後,我們大家聚集在一起,盤腿坐成一圈,等待吃早餐的命令。艾格尼絲和美麗也坐在椅子上,準備享用她們各自的涼拌沙拉、炸雞和果汁,當我們向老師們祝福用餐愉快之後,就可以享用水煮地瓜和一杯無糖的茶。我們吃得很快,沒發出任何聲音。

「伊卡呢?」艾格尼絲小姐突然無預警的大聲喊叫。我正在吃的地瓜瞬間卡在喉嚨裡,我的耳朵發燙、胸口跳得很厲害,我盡可能不引起懷疑。我趕緊喝杯茶,茶的味道似乎更苦了。

每個人面面相覷,原來沒有人發現伊卡從剛剛就已經不在了。「快找!」艾格尼絲小姐再次吼道,她的聲音好像中邪一樣。全部人立刻散開,四處尋找伊卡。我和負責烹飪的朋友們立刻整理盤子和杯子後拿回廚房。艾格尼絲和美麗小姐大聲吼叫,命令所有人去職訓中心的各個角落找伊卡,但她們肯定不會在這裡找到她。

除了我們自己,還有誰能為我們爭取權利?

「這是怎樣?昨天才很多人中毒,今天又有人失蹤了。為什麼妳們這樣作弄我?我弄這個職訓中心是為了幫助妳們。我是有錢人,我很有錢,我有很多車。像這樣的職訓中心我也很多。妳們懂嗎?就算當傭人當到老,妳們一樣無法買像這樣的建築物。妳們理解嗎?」

「妳們都是窮人,連吃飯也沒有錢。妳們的父母很窮,生活困苦。我花錢找仲介帶妳們來這裡。來都市要很多錢的,妳們懂嗎?我們教妳們如何在台灣工作,我們還教妳們中文。我承擔妳們在這裡的所有生活開銷,全部用我的錢。所以拜託你們聽話,乖乖的。這樣妳們就可以工作賺大錢,可以養活妳們的兄弟姐妹。啊?明白嗎?」菲力先生,這所職訓中心的老闆繼續訓話。

發現伊卡真的失蹤了之後,我們被聚集在教室裡挨罵。這是我第二次跟這地方的主人面對面。第一次是在我的贊助商帶我過來,要求他接受我的時候。當時,菲力先生不多說的答應了。

「有什麼事,妳們只需要跟艾格尼絲和美麗小姐或跟我說。這是大城市,離妳們家鄉很遠。如果妳們從這裡逃出去,在外面妳們會死的,不會有人幫助妳。如果妳們逃離這裡,妳們能做什麼?去乞討嗎?」菲力先生接著說。

他白色的臉脹得紅紅的,他邊說邊抑制他的憤怒。我不知道其他朋友們怎麼想,但是聽他的話讓我很生氣,也讓我相信幫助伊卡逃跑完全是正確的。每個人都低下頭,可能是正在努力消化菲力先生的話。我抬起頭,覺得自己需要被注意到。

「妳!妳有什麼問題要對我說嗎?」菲力先生突然指著我詢問。我愣住了,全部人盯著我看。我從她們眼神中看到,她們要求我表達住在這裡讓她們不喜歡的一些情況。伊卡常常在艾格尼絲和美麗小姐睡午覺時,帶著大家討論很多事情。伊卡說她們沒有得到適當的對待,她們的飲食和睡覺條件應該得到更好的待遇,因為到台灣之後,大部分的薪資會被扣除來支付在職訓中心的一切開銷。透過眼神,她們要我跟菲力先生說出這些聊天時討論到的話題,因為大家知道我跟伊卡最要好。伊卡離開後,這些責任就落在我肩上。

「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先生。有幾項我寫在中文課本上。先生你要看嗎?」我緊張得半死。

「哪裡?」菲力先生問。我立刻打開我寫在中文課本的筆記。我平時喜歡在課本上塗鴉。當我不高興時,我也會寫咒罵文。塗寫書本已經像呼吸一樣是必需品。這個習慣是從學習讀寫就開始,從我會造句和讀長篇故事開始。當我處在糟糕的情況下,寫作可以成為紓解的某種力量。

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我的中文課本滿滿都是凌亂的塗鴉。伊卡在我塗鴉的某些地方圈起來並用大寫寫下:精神霸凌、奴隸制、禁閉、侵犯人權、人口販運等等。我打開寫著「適當的飲食與適當的床」那一頁後將筆記交給菲力先生。

「好啊,好啊。這很簡單。 」他邊看書邊點頭說。我鬆了一口氣,但過沒多久,他擅自翻閱了我寫的另一頁。當時已經恢復正常的臉色又變紅和僵硬。他緊閉著嘴巴,下巴僵硬,眼睛瞪著我,我感覺自己好像在烤肉架上。

「從現在開始不提供筆和紙!學習中文用背的,我不想管了!」菲力先生大聲喊道並準備轉身離去,「拿走她們全部的書和筆。全部!」她向艾格尼絲小姐發話。菲力先生很生氣地走了。我的書,我呼吸的地方也一同被帶走。

走向未知

從那天起,我再也看不到紙、筆和書了。卡迪雅和其他朋友也已經從醫院回來。卡迪雅的胸部也已經好了,她的情緒開始好轉,只是她還是喜歡一個人待著,然後突然自言自語。艾格尼絲和美麗小姐變得更有耐心了,我們可以吃炒飯和喝加一點糖的茶當早餐。菲力先生已經幫我們購買小型床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床墊和枕頭。睡覺用的電風扇也已經修好,所以晚上睡覺不會太熱了。後院的圍牆蓋得更高,並裝上鐵絲網,所有窗戶現在都裝有鐵窗。

我每天以平常心度過職訓中心的日常工作。偶爾,當腦海中閃過對母親、父親和年幼弟弟妹妹的極度思念時,我都差點哭出來,但我立刻透過幫卡迪雅背中文詞彙來轉移注意力。因為她經常背不起來,所以被艾格尼絲稱為「蠢妹」。伊卡從來沒回來實現她解救我們的諾言。

伊卡走後的2週,當我開始想像用食指在牆壁和空中塗鴉時,我被告知飛往台灣的時間已經到了。我一輩子都記得,那一天是2000年7月27日。

「艾蒂,這是妳的護照。記住妳的生日和年份,一定要記住喔!如果妳的假資料被發現,妳可能會被抓去關或被送回來。」負責送我去機場的哈迪先生告訴我。

「是真的坐牢嗎,先生?」我直接說。

「妳是什麼意思?」

「就是真的坐牢啊,如果職訓中心是練習坐牢的地方。」我試著開玩笑。被關了這麼久的我,對外界一無所知;汽車、塵土飛揚的道路、街頭藝人和我們路過機場的街頭無家者,好像向我注入希望和勇氣,像自由的形象。

「真有妳的。喔,對了。上次是妳幫朋友逃跑的嗎?」哈迪先生凝視著我。

「是的,先生。伊卡說她很窮,但不是犯人。她選擇了自由,我幫助她實現了她的自由……」我毫不考慮哈迪的反應就直接回答,心中卻鬆了一大口氣。

「那妳為什麼不跟著逃跑呢?妳不想選擇自由嗎?」我不知道哈迪先生這樣問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感到快窒息,感覺好像在咀嚼吞下一個拳頭大的石頭。哪有人會選擇不自由?

「我不知道,先生。」我說。事實是,我什麼也不想說,因為那一次,就算過了一段時間,我心中的情感凝結在我的喉嚨裡,欲流淌成淚水。

「我讀了妳寫在中文課本上的所有筆記。這項工作應該不適合妳。但怎麼說呢,生活不只是適合或不適合……,我只能說,妳一定會成功。艾蒂,要保重喔!」

「謝謝妳,先生。再見。」我的眼淚流出來了。原來在這個邪惡的城市中,仍然還有好人。

我迷惘地踏上步伐,也許是走向希望,也許是走向下一個地雷區。我所知道的是,我必須盡可能地堅持下去。

南投, 2020年5月12日

[1] 準移工指等待出國工作的移工。

作者:ETIK PURWA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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