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2020移民工文學獎/評審獎】Sri Pon以及或許有誤的童話

圖片來源: Ammar Andiko on Unsplash

文/Sri Lestari
翻譯/張婧玟

這個童話故事的地點,在一個彼時被綠色包覆的地方。柚木森林裡有掛在樹上的猴子,還有田裡綠油油的植物,如同阿拉丁一千零一夜童話裡的綠掛毯。然而刻印在我腦海裡的,是撒著滿地的牛屎,那時都是碎石的道路還沒鋪上柏油,牛和水牛會在耕田前的凌晨去吃草。相信我,那牛屎味與草還有晨露的香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香的。

那個地方名叫普古(Puguh),印尼文的意思是「堅強」。童話從那裡開始,有一座以茅草為屋頂、竹子為牆壁的房屋,烹煮米飯時自廚房冒出的煙,還有可以直接從水源頭取得的地下水味道,是在一個改變一切的夢想出現之前,家庭和諧相處的香氣。

Sri Pon不是在Pon那一天出生的,而是禮拜二的Wage [1] 。取名Sri Pon的原因是因為幫助帕里安(Pariyem),也就是Sri Pon的母親生產的助產祭司名叫Poniyah。當然,在普古,報恩是很重要的,所以這位在日出時刻出生的小嬰兒被命名為Sri Pon。Sri的意思是繁榮女神、稻米之女神,而Pon是好心的幫手。

小嬰兒就這樣在綠色天堂普古誕生,還不知道之後會是由她來說故事,講述消失的世界以及時代的輪替。普古仍然被霧包覆著,飄揚四處的牛屎味,包含Sri Pon的家:一座用茅草作為屋頂、竹子為牆壁的房屋。夏天乾裂、雨季淹水的土壤使帕里安離家的決定更堅定。她想要讓Sri Pon還有她的弟弟卡曼(Kaman)不必在吃飯時還要聞著牛屎味,拜拜時不再淹水。

從某個地方開始,童話漸漸歪斜

帕里安在Sri Pon 5歲時離開家,小孩在被白蟻咬透的桃花心木門前難過的站著。心裡充滿著問號。為何母親在下雨天離去?

普古逐漸長得不一樣了。Sri Pon現在家裡的牆壁已經是木板。茅草已被棕色的瓦片替代。但是牛屎味仍然經常飄進屋裡,因為房子還是與養牛的柵欄緊挨著。母親從未回來,還有不常處理柵欄的父親也一樣。過去在Sri Pon心中出現的問題是,為何母親在下雨天離去?現在新的疑問則是,母親何時會回來?

Sri Pon已是青少年。普古進化了。那裡的房子都已經是瓦片屋頂,有些在上頭出現衛星天線的盤子。許多木牆已變成紅磚牆,許多地板變成閃亮亮的瓷磚。還有許多沒有養牛的空柵欄。幾乎每個家戶都有一台摩托車。普古好像在競爭,每一棟房子都想展現自己是最不一樣、最富裕的那個。

但是有件事情偏斜了。普古變成一個沒有女人的世界。父親們有些正下廚、有些在洗衣服、有些去菜市場買菜。世界如此迅速的顛倒。

「擁有一個女兒就像擁有鑽石。妳一定要去台灣,Sri!」三個月沒回家的父親用惡劣的語氣說道。聽說父親在另一個城市有外遇對象,她是個有著豐滿胸部、五個小孩的噹嘟樂單親歌手[2] 。

Sri Pon無言以對。她看著只剩一部份的木板牆。家裡有些牆壁又變回竹編了。窗扇已掉了三個,只剩三扇留在她和弟弟卡曼的房間。無法關閉的窗戶,夜晚的風吹來曾經是牛欄的氣味。前幾年改變的房子,現在又改變了。

帕里安已經不再寄錢回來,而且失聯了,突然間責任就這麼地落在Sri Pon的雙肩。普古也已不像之前那麼綠。柚木樹一一倒下,猴子們都成了烤肉串。碎石路已變成柏油路,田仍然是綠的,但是現在已經沒有牛了,換成拖拉機耕田,有時牛屎仍殘留在柏油路上曬乾。普古已經進化成陌生且吵鬧的地方。印尼歌曲穿透鄰居的牆壁大聲地震動著,還有不同品牌的機車從早到晚熱鬧地穿梭。村長也有了一台TOYOTA轎車,因為他的妻子已經到香港十年了。

父親將賣掉三扇窗的錢收進口袋後,匆匆離開。門已經有人付訂金。後天,唯一的柚木門會被買家取走。Sri Pon的家已經稱不上一座房子了。沒有窗,沒有門,沒有牆,沒有樑柱。跟隔壁那曾經是牛欄的地方相比,沒什麼兩樣。她與卡曼的房間只有竹編牆,其餘都是半開放的,鄰居的雙眼可以時刻穿透,觀察並且討論他們每天的生活。

一個不再有女人的地方

「妳要趕快去台灣!去那裡找妳媽,然後趕快寄錢回來!」父親在氣頭上。除了她的女兒,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賣了。把Sri Pon介紹給仲介,她父親就能收到400萬賞金。Sri Pon的身軀顫抖著,壓抑從小就被埋沒的憤怒。她想要上學,她當然想要變聰明,她當然不想去台灣。

沒有人可以戰贏命運。這就是普古的新規則。女人還有女孩們本來就要被送出國,而父親將晃著腳等待錢被寄來。這些男人就像在普古穿著洋裝,而女人還有女孩們好像從來沒有被誕生在這個世界過。就如蒙昧時代[3] 在一個曾經寧靜且綠油油的地方重演。普古不一樣。所有事情不一樣。只有Sri Pon是一樣的:腦裡充滿了百萬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母親去哪了?牆壁、樑柱、窗戶還有門去哪了?為什麼女生要去台灣?為什麼卡曼不用?為什麼父親這樣?為什麼普古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那個女孩在一個下著雨的黃昏哭泣,她的仲介粗魯地拉著她的手。有一輛車在等著她。Sri Pon會被帶到雅加達,父親已經賣掉她了。是的,賣掉她來養活他外遇的噹嘟樂歌手。那個下午Sri Pon很後悔為什麼要被生為一個女孩。對她來說卡曼的生活是如此的好,卡曼可以上學,卡曼不用去台灣,卡曼只需要結婚然後叫他的妻子去台灣。世界公平嗎?Sri Pon現在的狀況公平嗎?

普古從Sri Pon離開的那天下午後,下了三天三夜的雨。卡曼在他滴水且沒有窗戶的房間裡躺著。他的身體有一半是濕的,蓋著破舊的布巾。他那時才10歲,因為他父親不常回來,他需要照顧自己。母親的身影他從未見過,因為帕里安在他嬰兒時就已經離開了,他只知道他姐姐貼在房間後方那張沒用相框裝起來的照片,裡頭的女人是他媽媽。

時間過得很緩慢。普古還是一個充滿男人的詭異之地。如果你看到這些男人抱著高鼻子的嬰兒,或有著阿拉伯的面孔,不要嚇到。如果你看到許多陌生的臉孔,不要嚇到。村長的妻子從香港回來時,頂著一頭紅色頭髮還懷有八個月的身孕,不久後生出了黑皮膚的兒子,聽說是孟加拉的小孩。這一切在普古好像是正常的,就像牛屎會掉在柏油路上,被陽光曬乾又被風吹走,下雨後不留痕跡。

身為一個女兒,就是生命中唯一的詛咒

那女孩包著頭巾,有禮貌地向在那位坐在輪椅上、頭往右歪的年長女士問好。那位奶奶的身體被多條圍巾包得跟一隻熊貓一樣大。台灣正逢冬天的寒流,所有居民都穿雙倍衣服,並且用各種布料、圍巾包裹自己。

Sri Pon已經不再問問題了。當她的雙腳踏上雅加達破舊的土地時,已經把所有的問題埋起來了。她已經不再責怪不曾回來且失聯的母親。為何要為了這種父親回來!她也沒有任何一絲想回來的念頭。有時想到卡曼,她會打電話給已經高中畢業的那唯一的弟弟。不用太擔心卡曼,反正他是男生。他不會被賣到國外去。壞運只落在女生身上。

Sri Pon的一生只受過一次詛咒,詛咒她在普古童話裡身為一個女人,必須成為家庭支柱的宿命。

台灣,2020年5月17日

[1] 爪哇日曆中每週有五天,Pon為第二天,Wage為第三天。

[2] 噹嘟樂(Dangdut)取名來自演出時擊鼓所發出的兩種鼓的音色「Dang」與「Dut」,最初只是一種節奏,後來逐漸發展成一種印尼特有的音樂類型,流行於印尼鄉村。

[3] 蒙昧時代(阿拉伯语:جاهلية‎,ǧāhiliyya)是伊斯蘭教的用語,指伊斯蘭教創立以前的阿拉伯,但更廣義地來說也指所有不信奉伊斯蘭教的社會。

作者Tari Sas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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