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2024移民工文學獎/青少年評審推薦獎】我生命中最悲傷的悲劇

(Photo by p – on Unsplash

文/ Marvin Joaquin Alamag

「在天空之下
在廣闊的海洋中
我看到了我的靈魂和意識
一種神聖的存在將驅散我的悲傷。
我期待已久的靈魂伴侶
我想認識你。
我該如何去認識你?」

在竹南的崎頂海水浴場,是我們這些苗栗菲律賓移工生活中的聚會地點。我們經常在這裡慶祝一些重要的時刻,例如生日、週年紀念,或任何可以與朋友分享的歡樂時光。有時我會一個人來這裡,騎著我的腳踏車。從宿舍出發時,天還沒亮。我最喜歡的是沿著那條崎嶇的森林小路,通往遼闊的海洋。當我到達目的地時,太陽剛升起,一些當地老人伴隨慢板音樂在運動,有些人專注著自己的動作,有些人則會禮貌地微笑著打招呼。

讓我訝異的是,台灣人很照顧他們自然環境,特別是這片海洋。我總是想來這裡,因為它帶給我一種寧靜感。除此之外,最近看的一篇星座文章說,我的靈魂伴侶會在海邊出現,我已經等待他很久了。來這裡碰碰運氣,說不定真的會讓我遇見他也說不定,對吧?

我把腳踏車停在停車場,然後赤腳走在沙灘上。放空的我會坐在海灘,不在乎短褲是否會被海水弄濕,感受著清涼的東北季風,凝望著天際線,彷彿天空與海洋親吻著地平線。

「清晨時,海水遠離天邊。
非常遙遠。
就像我,與自己的距離。」

喧鬧與孤獨交織的歡送會

一個週六的下午,我們一群人搭乘廂型車前往崎頂海水浴場。我們將在那裡舉辦一場告別宴會。這是為了歡送即將前往西班牙工作的Myrene姐,她在台灣辛苦工作了12年。其實我不喜歡參加這種聚會,因為我不喜歡太多人。如果是在Venus──一個我們宿舍附近有名的KTV酒吧舉辦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去的。但因為是在崎頂海水浴場,我被說服了。也因為這次聚會是為了Myrene姐,她是少數願意耐心與我交談的人,也是在工廠教我工作技巧的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姐姐的影子。如果我不接受她的邀請,我會覺得自己很不禮貌。

由於我是一個極度內向的人,我幾乎不認識我的同事。在我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我曾經有過社交恐懼症。我覺得其他人對我不真誠,我對他們也一樣,因為我的內心有一部分不想與他們分享交流。來歡送Myrene姐的人大約有15位,比我預期的少。可能是因為明天有些人要上班,而我很幸運,明天不用上班。但那裡也有來自其他公司的員工,有男有女,還有情侶。

歡送會的前置準備,剛好在天色漸漸變暗時完成。幸好我們裝了燈光,讓這次聚會更加美好。我們開始了宴會。每個客人都在石凳上找了個位子坐。我坐在Myrene姐的旁邊。中央擺放著一張大理石製成的長桌,桌上擺滿了菲律賓美食:米飯、苦味湯(Papaitan)、酸辣蝦湯(Sinigang na hipon)、燉肉(Menudo)、炒肉(Adobo)、炸上海捲(Shanghai)和烤馬鰫魚(Inihaw na bangus),還準備了大家喜愛的冰啤酒──只有我不喜歡。從附近樹林傳來昆蟲的鳴叫聲,手機裡的音樂輕輕地播放著。大家一邊享用美食一邊開心的聊天。大家都很開心,而我假裝也很高興,但實際上,我有點無聊。

主持人開始轉動酒杯。其實我並不喜歡喝任何含酒精類的飲料,但在這樣的場合拒絕是不禮貌的。我低聲對自己說:「好吧,就今天而已。」

「幸好你今天來參加 !」男主持人說,同時遞過一杯冰涼的啤酒。他友善地對我微笑,彷彿認識我,但我卻不認識他。我沒有表現出來。我微笑的回答:「啊,是啊,必須要來,免得Myrene姐生氣。」

我說完之後,大家都笑了起來。

「姐?為什麼姐?我們還以為你們兩個是秘密戀人。」有一位女生說,讓我感到有些驚訝。

「哈哈,不是啦,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樣。」Myrene姐笑著回答,而我只是微笑表示同意。

「那就是說,你單身?那你可以在這裡的女孩子中挑選一位。」主持人開玩笑地說,同時指向周圍的女孩們。大家都笑了起來。

「是在找女生嗎?也許是在找男生呢,哈哈。」一個女生說。我聽見時差點被酒嗆到。我的臉漲紅了,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尷尬。Myrene姐扶著我說:「你們別鬧了,我這個弟弟只是很挑剔。那是應該的,他那麼帥,應該找到他命中註定的人,而不是像你們這樣的醜八怪!」

「天啊,Myrene,妳也太過分了,好像妳是個大美女似的!」另一個女孩回答,之後大家再次大笑起來。

他們似乎並不是認真的,但是Myrene姐對她朋友的諷刺回應,卻讓我從那尷尬的局面中解脫了。

過了一會兒,我感到一點點頭暈,可能是因為我不習慣喝酒。我告訴Myrene姐我要去上洗手間,她同意了。我站起來,其他人並沒有注意到我離開。完事後我本來打算回去,但突然決定去我在海邊的最愛位置。大家都很開心地聊天,沒有人發現我悄悄地往海邊走去。海水的溫度剛好,正適合泡一泡,我脫掉了鞋,輕輕地走在沙灘上。每一步,我都能感受到沙子在我腳趾間輕輕地搔著腳底,癢癢的。吵雜聲漸漸消退,被大海平靜的波浪聲所取代。

我坐在海灘上,看著閃爍的星星和深邃的夜空。

「寧靜。
宛如一首愛情歌曲,止住了眼淚。
一種安撫心靈的歌聲,解脫了內心深處隱藏的憂傷。」

我曾經活過,但我從未真正活過

突然,有個聲音打破了我享受寧靜的節奏。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沒注意到他的到來。甚至沒想到會有人跟在我後面。

「你還好嗎?」他以平和低沉的聲音問我。

「蛤?啊,欸,我只是在聽海浪的聲音,聽起來真舒服。」我回答。

他朝我身旁走來,和我一起坐在沙灘上。彎彎的月,照在我們的身上,映出他的輪廓。我看著他的臉。這讓我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但我確定他不是Myrene姐的來賓之一。

「你知道嗎,我認識你?但你卻不認識我。」他對我說。

「啊,可能吧,我不太善於交朋友。抱歉啊。那你是誰?」我回答。

「在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之前,可以和我聊一下你自己嗎?這樣我可以知道我是否應該讓你認識我。」他回我,這時我感到有些困惑。

「為什麼我要這樣做呢?」我問。

「為了幫助你真正地活著。」他回答。

「但我已經活著啊。」我告訴他。

「我說的是,真正地活著。」 他回答。

「或許你還不太了解自己。」他補充。

「不是那樣,只是我不習慣講自己的故事給別人聽。」我回答。

「別擔心,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理解你。我會毫無偏見地傾聽。」他說。

他的最後一句話落下後,海浪聲更加平靜了。我感覺到,我和他彷彿是閨密或是兄弟,又像是心靈導師,我無法確定。彷彿我們之間有一條神聖的線,連結著我們的靈魂。

我開始講我的故事。「說實話,我感覺自己像被困在一個箱子裡,想要逃離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前進。我深陷於存在主義的困境中,像在封閉的水中漂浮著。有時候我想要逃離,但更多時候,我只想留在此刻……我不知道這是生物學上的還是環境影響造成的。只是我的一部分,雖然我不希望感受到,但也無法擺脫。」

「你說的是關於你的性取向嗎?」那個男人問我。

「雖然很尷尬,但是我承認,我是個男生,不過同性對我有吸引力。」我回答。

「如果你是個好人,你認為這足以彌補你所認為的缺陷嗎?」他問我。

我繼續講我的故事:「我也希望能這樣想。從我開始有意識以來,這個想法就一直困擾著我,那些事件推動我過著虛偽的生活,無法接受真正的自我來迎合社會。忽略自己的感受,為了表達而對我愛的人表示愛。如果我要追尋根源,我出生在一個信仰虔誠的家庭,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我是最小的。我的哥哥們很想讓我加入打鬥,換取一點小錢,足以讓我快樂。我不想打架,但我渴望得到那個獎勵,以及帶給他們的喜悅,每次打架獲勝時他們都會為我感到自豪。我親愛的姐姐總是想讓我參與她跟女生朋友的聚會,而這讓我對我的性向感到困惑。

「某天,我的父母帶我去教會,牧師說上帝只創造了男人和女人。我不理解他所說的,但我愛我的父母,他們的信仰也成了我的信仰。

「當我還在小學的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群孩子在路上霸凌一個娘娘腔的男孩,說他是社會的敗類,他們用石頭跟玩具氣槍攻擊他。那時候,我也跟著一起嘲笑那位小男孩,當時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可能也會面對類似的問題。」

「但社會早已接受了像你這樣的人。」他對我解釋。

「很多人都這麼說,但是在我們國家,第三性的人仍然被歧視。你怎麼能說這不是一個重大的問題?關於性別平等與同性戀權利的爭論仍在繼續,而宗教則帶來了恐懼,不遵循聖教將無法上天堂獲得拯救。我要如何期盼自己能上天堂?我要如何去愛? 」我悲傷地說。

「聽你的故事,你的家人很愛你。我覺得如果你跟他們坦誠,他們會理解並接受。」他說。

「或許你說得對,但我不想讓他們傷心失望。」我回答。

「你為什麼懷疑上帝偉大的愛?」他又問。

我回答他,「正如你所說,上帝是偉大的,祂是全能的。祂可以在一瞬間治癒我心中的痛苦。祂如何讓我可能違背祂所設立的規則?我該如何順從?我該如何跟隨?有時我想怪祂。為什麼祂給了我這樣的考驗?這是一場在我心中激烈的抗爭,勝利顯得如此艱難,我試著找出哪裡出了錯,哪一部分是真實的。我自己的內心衝突耗盡了我本來應用來追求夢想的時間,這場內心的鬥爭限制了我的能力和對世界帶來正面影響的能力。我的同胞們在追逐夢想的路上忙著建造他們的理想,而我卻忙於個人的內在掙扎,消耗了本應用於外在奮鬥的有限時間。在所有人都忙於實現他們夢想的過程中,我仍然忙於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內在掙扎,同時裝作適應外在的世界。當所有人都經歷正常生活的考驗,實現了他們所選擇的道路,建立了幸福的家庭,我仍停留在我的內心掙扎中。我為他們感到慶幸,但為自己感到悲傷。

「我沒有機會真正反思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我沒有勇氣按照內心深處的聲音生活,害怕這可能是錯的。外在和內在的鬥爭確實是令人疲憊的。消耗很多的精神。我渴望遠離,找尋自己的內心的平衡點。所以我做出了決定,出國工作。因此來到了台灣這片美麗的土地。這裡的生活很富裕,對性取向議題更加開放,成為我當初想逃避的避風港。」

他問:「這很難嗎?」

「不,因為我也不知道輕鬆生活是什麼感覺。」我回答。

「這是幸福嗎?」他再次問。

「是的。如果你對幸福的概念是孤獨和隱藏在黑暗中。」

「你是如何應對的?」

「我說服自己,幸福並不是我存在的必需品。」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你並沒有真正地活著。因為你出生在這個世界,這個美麗的世界,而你從未真正看過它。你寧願獨自生活在你的幻想中,也不願面對接受你的性取向的危機。我想大家都會全心全意地接受你,包括你的朋友,家庭,和上帝,但你卻選擇成為囚徒,困在自己的世界裡,被恐懼和缺乏真愛的鎖鏈束縛。我想我理解了……」

他悲傷地回答我,觸動了我的心。我又問了他一次:「現在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嗎?」

他回答,「我是你的靈魂,我是你的意識。命定成為你靈魂的伴侶。本應能消散你的悲傷,驅散你的恐懼。但我覺得你還沒準備好,因為當你學會愛自己、接納自己,並且真正活出自己的時候才能認識我。」

在說完那些話之後,突然間海水湧起。那個男生朝著海浪的方向走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從沙灘中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朝著洶湧的海浪奔去。我想追尋他,無名的靈魂;我想要認識他,直到我快被海水吞沒。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在廣闊的水域中。唯一能夠拯救我的是祈禱。

「現在,這是我的結局嗎?我的上帝,請拯救我。我還想活下去。真正地活下去。為了駁斥我生命中最悲傷的悲劇。我曾經活過,但我從未真正活過。」

從夢中醒來後

「Geybin!Geybin!」

Myrene姐的聲音把我從沙灘上的沉睡中喚醒。「原來你沒回來,就在沙灘上睡著了。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我們趕緊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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