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frame harirak on Unsplash）
文／ธนวรรธน์ ธนพัฒน์ธาดาสกุล
「台灣」，是一群勞力販售者們的戰場，他們來此奮鬥、打拚，這片土地充滿了夢想、職責、重擔與責任。
「台灣」：希望與金錢
「台灣會讓我們過上和別人一樣的生活，台灣會助我們逃脫困境，台灣將使我們成為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話是鄰里間的長輩們時常在我耳邊提起的，他們都曾有過在台灣工作的經歷。雖然我本身並沒有太在意，但還是在暗中悄悄地記住了這些資訊，即便每天還是得按部就班地做我該做的事情。
我堅持、隱忍著，埋頭工作多年，卻沒有任何改善，只有債務不斷增加。最終，我不得不妥協，走出自己的舒適圈，來到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因為許多人都在這裡創造了自己的生活，成為了村裡受人尊敬的有錢人──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台灣」。
當然，我沒有勇氣孤身一人前往。我和查特里（ชาตรี）結伴同行，他是我的朋友，我們如同手足，有時也是對手，但更多時候是我非常愛的人。當我提議來這裡工作時，查特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即便這代表著必須離開家人。
我和查特里對台灣的初次印象是：剛抵達時，道路兩側有許多泰國商店，讓我感覺這裡並不可怕，或許還能幫助我們減少思鄉的情緒。
下班後，我和查特里經常出門尋找泰國食物。傍晚時分，我們會看到有人圍坐在一起喝酒，還能聽到有人在為牆上電視裡播放的泰拳比賽喝采加油，當然也可能有賭博，因為我偷偷看到桌上堆放著千元和百元鈔票。
台灣帶給我啟發，還是拆散我所擁有的一切？
有些人靠工作能賺得豪房和名車，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這種程度。
我和查特里經常聊到，我們來工作，可能賺得不如其他地方多，但如果我們不沉迷於不良嗜好，不四處遊蕩、酗酒，我們應該能夠生存下來。我們總是互相鼓勵。或許是由於工作量太大，還有語言隔閡以及天氣狀況要適應，這些因素導致我們經常生病，要度過適應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一次，我和查特里在一家泰國餐廳用餐，認識了一位叫Pom的泰國大哥。Pom在台灣工作許多年了，他用前輩的姿態說了些故事給我們聽。他說有個年輕人來台灣工作，但不知道怎麼搞的，欠了一屁股債，最後不得不賣掉房子，賣掉他所有的資產來還債，才能夠回家重新開始。有些人甚至在工作期限的前幾年就被迫結束夢想，有些人失去了一切，甚至連家裡的財產都保不住。
我和查特里只能面面相覷，同時低聲問：「這怎麼可能發生？」
吃完飯後，我和查特里在附近散步，回到宿舍時經過很多店家，看到有人喝酒、歡笑，看起來好不熱鬧。而我心想，在這裡，有這麼多勞工聚集，也難怪會成為聰明的人賺錢的地方，他們能想出各種方法從這些勞工身上獲利。商店是食物、用品和各種娛樂活動的集散地，沒錯……也包括賭博。
金錢＝消費的權力、夜間娛樂、酒精、女人，當然還有……賭博。
賭博是所有災難的起點。在這個科技蓬勃發展的世界，賭博可以在線上或線下進行。很多聰明人開放他們的場所，讓勞工們自由前來賭博，以避開警方的視線。這些人通常能從那些嗜賭成癮的人身上撈走不少錢，可說是一門有利可圖的生意。
當然，有贏家就會有輸家。但也不用擔心，這些提供賭博場所的店家也提供了便利的貸款服務，無需檢查信用，你就能借到數萬元，隨心所欲地使用，甚至可以當成賭博的資金。
我和查特里從未想過接近那些賭博圈。我們總是互相提醒，經常拿聽說過的故事為借鑒，比如有些人債台高築，最後消失不見，變成了小鬼，生活毫無保障，經常躲避警察，非常可憐。還有一些情況更嚴重的人，選擇犯罪，進行搶劫，把自己逼上絕路。
朋友欠下鉅額債款
「台灣，天堂之國、文明之國
充滿夢想、希望的土地
運勢、地位、名譽，與財富
將如你所願的助你解放」
時光流逝，就這樣來到了工作的第4年，我和查特里依然過著往常的生活，雖然存款不多，收入也不如預期，但還不算太糟，仍在可接受範圍內。雖然有時候，我們的年紀會使我們有物欲，想和其他人一樣使用好一點的東西，借貸是難以避免的。沒錯！我們接受這種情形發生。
從泰國商店借款是相對方便的事，即便需要承擔較高的利率，但還是可以接受。只是我們在財務上必須更加自律，注意利息與本金的償還，以及妥善管理開支。
當然，我們仍還得起借款，雖然可以說是「曲折坎坷」，但眾所皆知，外籍移工的每月開銷很高。仲介費、住宿費、水費、電費、網路費，是我們無法避免的5項主要支出，尤其是沒有加班的那幾個月，就更需要勒緊褲帶。這還不包含如果我們是喜歡喝酒的人……
直到工作的第5年，我和查特里分道揚鑣，各過各的生活。我們都還年輕，也都需要愛情荷爾蒙運作所帶來的幸福感。我和查特里仍像往常一樣一起工作。短時間內這一切看起來似乎正常，但我開始察覺異樣。查特里通常是個話多的人，但這段期間卻變得安靜、喜歡獨處。我們以前常常一起花錢買好咖啡喝，這種情形也不復見。我和公司的同事們紛紛試圖詢問他發生什麼事，卻沒有得到任何答覆。查特里開始孤立自己，與曾經形影不離的我們漸行漸遠，我不可能對這件事置之不理。即使他不願意開口，出自於對他的關心，我也會去調查真相，因為他就如同我的一切。但，我得到了令人害怕、震驚，且擔憂的答案。
是的，查特里和他的另一半在多家泰國商店欠下鉅額債款，且每家店的債款都相當高。我的擔憂成真了。我找機會坐下來與查特里對談，討論我們應該如何解決債務危機，我們該如何互相幫助？工作以來的所有積蓄和這些債務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我能做的只有先讓查特里冷靜下來，並耳提面命查特里叮囑他的另一半，絕對不要再增加債務了。我告訴查特里，我會陪他前往泰國商店討論這件事，請求分期付款，根據商量出的辦法來解決問題。
之後這段期間，每次我點咖啡時，我都順便幫查特里也點一杯。通常查特里都是請朋友喝咖啡的那個人，但今天卻只能含淚坐著接過別人請他的咖啡。這讓我難以接受。我既憤怒又心疼。
無法帶著成功回家的年輕人
心神不寧時，就看不見解決的方法。
場景來到2023年3月31日下午5點左右，我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班。我和同事們在廚房裡一起煮飯，我突然意識到查特里不知道去了哪裡。摩托車還停在那裡，包包也還掛在車上，我趕緊走上查特里的房間，猜想他一定是身體不舒服，因為他今天中午就請了半天病假。
我打開房門，裡面空無一人。我開始擔心起來，查特里去哪了呢？大家都知道，他幾乎身無分文。我和同事們決定將宿舍的所有房間都搜尋一遍，包含屋頂及宿舍周圍。我猜查特里應該壓力很大，可能出門找一個靜謐的地方獨處。
我決定走進宿舍對面種蔬菜的舊溫室。溫室裡雜草叢生，我內心覺得查特理應該不會進去，因為他非常害怕爬蟲類，尤其是之前撞見蛇之後，就更不可能去那裡了吧。然而夜色漸深，我還是決定進去確認他在不在，確定了才能再去其他地方尋找。我心裡想。
我打開門，頓時鬆了口氣，我看見查特里的背影就在遠處。我用嚴肅的語氣喊他，「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們到處找你，快點出來吧，蛇很可怕！」查特里沒有回應，絲毫不動。我心想他可能心情低落，不想回話，但當我走近看見他蒼白的臉和發紫的嘴唇時，我整個人都崩潰了。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的腦中，永遠無法忘記。我大聲呼叫同事和其他人，叫救護車和警察，我跌坐在地上，彷彿失去了力量，站不起來。
一個肩負著夢想和希望的年輕人，卻選擇結束一切，告別這個殘酷的世界，因為他無法帶著成功回家。查特里一定是太累了，他給我留下滿腹的疑問就一走了之，而我再也無法找到答案。
我感到崩潰、失落和絕望，但我必須保持冷靜、振作起來，因為還有許多事需要替查特里完成，這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事了。
我和查特里用了同一張機票回家。當我將查特里的骨灰交還到他家人的手中時，我的任務也告一段落了。現在只剩下我繼續留在這裡奮鬥。無論走到工廠的哪個角落，或是去到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地方，回憶總是不斷湧現。但我不能放棄，因為我知道查特里也不會輕易放棄，他會永遠在遠處給我力量……這是我深信的。
「台灣，天堂之國、文明之國
充滿夢想、希望的土地
惡習、成癮，與錢財
記得道別，來自遠方，思念的心」
這塊大家寄予厚望的土地，有些人賭上了幾萬、幾十萬，有些人賭得更多……賭上了生命。
「最後一頁獻給查特里，我親愛的朋友、兄弟，以及永遠的一切
為了紀念與緬懷永遠的美麗
塔納瓦·塔納帕·塔納薩古（Par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