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2024移民工文學獎/優選】魔法之國的微塵

(Photo by yusril alim on Unsplash

文/Sri Lestari

「這是最奇怪的國度
進口外國雇主和垃圾的高貴國度
出口女傭和散播霾害的文化國度
替罪羊和老鼠孳生的國度
傲慢地背負巨債的國度
充滿神秘的國度

A. Mustofa Bisri,〈在你的國度:2〉,《肉之國》」

這個國度確實很奇怪。據說這個遙遠的國度曾經富饒安樂,它近三分之一的土地是能產出高品質稻米的稻田,曾經能夠實現糧食自給自足,但如今農民卻因泰國米進口政策而哀嚎。這個國度應該是人民富足安康的國度,擁有廣闊的海洋,即使每天捕魚也不會耗盡,據說甚至世界上最稀有的魚類也在那裡生存。這個國度擁有非凡的森林和豐富的動植物資源,據說治療愛滋病的藥物也生長在那茂密的森林中。

這就是這個國度的印象,父親總是說它將使人民繁榮昌盛。每當夜幕降臨,父親會一邊吸著玉米咖啡的香氣,一邊給我講這個國度的故事。在這個國度,祖先們曾經舉起尖銳的竹子來驅逐外國人。理智上,竹槍不可能戰勝槍械。鋒利的竹子可以擊退擁有手榴彈和槍械的外國人,哪有這種邏輯?肯定是有上天的干預,讓這個國度的人民超越科學定律。如果在歐洲大陸已經能找到治療瘧疾的奎寧,那麼在這裡,白茅草藥的效果也無庸置疑。在外面的世界,電話和電燈已經被發明出來,而這個國度還在用月光照明、敲打竹筒報時。

而我生活在那個奇怪的國度,我祖先的光榮傳說變成痛苦教條的地方。父親如此崇敬國家,相信他的國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會保證所有子孫的生活。也許在所有東西都很便宜的時候,我們還可以依靠這個國家生活,但現在──當人口因計劃生育失敗而激增、當工作機會只屬於會關說的人、當教育系統只是掩飾以便從免費的公立學校收取額外費用──還能這樣嗎?

在自己的國家,我感到絕望

我的助產士文憑無法保證我的生活富足。我的父母曾經一點點賣掉他們的田地和稻田來供我上學。父親說有了高學歷,我就能提升自己和父母的地位。這就是我的父親。他是真正的愛國者,總是升起國旗,把他的田地當作摯愛,日日夜夜地耕耘,暴風雨和炎熱的陽光也無法阻擋他。父親咽下的汗水和疲勞全都是為了一個希望:讓他的孩子接受高等教育,把這個家庭從貧困的沙地中拉出來。

啊,父親太過理想化了。我無法變得那麼傑出。事實上,在這個奇怪的國家,我的文憑只是一張紙,與包裹炸物的紙無異。父親曾賣掉他的稻田和尊嚴來支付我數百萬的學費,現在看來都是徒勞。如今我只是一個臨時工,薪水僅有8萬多,還遠低於我母親作為除草工的薪水。

「沒關係的,孩子,重要的是工作,薪資以後會調整。」父親邊說邊啜飲著那杯浮著殘渣的玉米咖啡。

父親建議我去申請衛生所的工作,有一個朋友可以幫我進入衛生所,只要我給他4千萬的賄賂。這就是我所愛國家的腐敗,在這裡,自家的公民要想找工作,還得賣掉父親的幾畝稻田。腐敗、裙帶關係和任人唯親是難以根除的頑疾。外國人來到這個國度成為主人,而這個國度的人民卻成為了僕人。在自己的國家,我感到絕望。

想改變無力的現狀,就去台灣!

爸!你知道帕蒂尼阿姨(Lek Partini)吧。她連小學都沒畢業,但薪水有好幾百萬。她那棟曾經只是寄居在婆家門口的小屋,現在變成了一棟豪華的樓房。這個偉大的國度真是顛倒黑白。帕蒂尼阿姨不必付賄賂,不必考助產士,不必背誦人體內部器官,甚至不必賣掉她原本就沒有的田地,卻可以在整個東爪哇成功且受人尊敬,院子裡甚至有一輛還沒有車牌的新車!帕蒂尼阿姨真了不起。她的孩子們曾因無力負擔學費而輟學,現在成了砂土倉庫和建材店的老闆。他們不需要上學,不需要去對面的城市上大學。只要去台灣就行!

就這樣,帕蒂尼阿姨改變了她的命運。曾經貧窮的她現在變成了富婆,漂亮的房子、新車、倉庫和建材店,甚至父親的一部分田地也已經轉到她的名下。

你聽過這句話嗎?如果你想還債就去台灣,如果你想買房和田地就去台灣,如果你想逃避生活就去台灣。除了帕蒂尼阿姨,芮卡納(Rikanah)只在台灣工作了6年,就成功贖回了她丈夫抵押在銀行的房子。她那個只會打牌的無用丈夫在她回國後就被她離婚了。現在的芮卡納已經是名聲顯赫的化妝師,據說她在台灣學過彩妝技巧,所以她回來後有了一項能賺錢的技能。

希蒂(Siti)也成功開了一家金店,買下了幾乎所有的市場攤位。她曾經貧困而疲憊,因為沒能當上村裡的秘書長,所以她決定離開。她的財產在為了吸引選民而分發出去後所剩無幾,然而無論她花了多少錢,勝利的還是那些財力更雄厚的人。希蒂完全失敗了,她的政治投資因為她想要的權力而付諸東流。競爭對手只會不斷增加賄賂金額,直到真正擊敗對手。多年擔任婦女組織主席也沒有讓群眾相信她的領導能力,因為她敗給了金錢。

於是希蒂去了台灣度過她的餘生。據說她嫁給了那裡的男人,後來變得很富裕。她對村官的職位已經沒有興趣了。對她來說,政治就像被金錢權力養大的替罪羊。沒有任何事是像道路一樣正直順遂的。因為她生活在一個崇拜金錢的混亂國度,她的生活起伏不定。

台灣不是非常了不起嗎?這就是我的想法。不需要教育和高學歷,不需要聰明的頭腦,只要你有改變現狀的意願,天靈靈地靈靈,你的生活就會逆轉。

活在矛盾的國度,需要勇氣和決心來追求更好的未來

當我說我想去台灣時,父親不高興地皺起了眉,沒有回答一字一句。我知道他的沉默是一種拒絕。即使要付出高昂的代價,賣掉他的田地來賄賂那些穿西裝的老鼠,父親依然希望我在衛生所工作,但如果父親為此而賣掉他的田地,我的內心反而更抗拒,我不想這樣。

我的心翻湧不止,感覺4年的學習毫無意義,父親花的數百萬都白費了,母親的汗與淚也無濟於事。如果教育在自己的國家不被重視,那我讀那麼高的學歷有什麼用?而現在,父親又想再花錢,只為了給他所愛的孩子一個體面的工作。在這個奇怪的國度,還能有什麼希望?所有的希望都撞上了高牆。我們只是螞蟻,隨時會被踩踏並消失於無形。我渴望改變!像帕蒂尼阿姨、芮卡納或希蒂那樣的改變,魔法般的改變。

難道我不該提升父母的地位嗎?難道不是父親希望我的學識有所用嗎?難道我不想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嗎?但是頑固的父親依然不接受,認為讀那麼多書最終卻成為移工毫無意義。在他看來,在這個國家已經足夠了,而移工不過是被迫在遙遠的國度工作以改變生活的乳牛。

然而,對我來說,我看到了變革的希望。正如帕蒂尼阿姨她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一樣,只要有勇氣改變,一切皆有可能。無論是為了提升家人的地位,還是為了讓自己的學識發揮作用,我都希望能夠實現父親的期望,同時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

父親不讓我成為移工,認為這有失體面,但我認為只要能夠實現改變,成為移工也是值得一試的途徑,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矛盾的國度,需要勇氣和決心來追求更好的未來。

父親依舊相信我能憑藉知識取得成功。他相信所愛的國家會為我打開通往成功的大門。然而事實是什麼?

我沉默了。但是作為孩子,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後,我只能等待答案。高尚的教育教導我不能違抗父母,我明白這一點,等待奇蹟般地希望父親改變主意。然而這個受過愛國教育的頑固老人堅定不移,認為他的孩子不應該成為外國的乳牛,在自己國家裡就足夠了。

但是我想證明我能賺錢,證明我的文憑不是包炸物的紙,我不介意成為移工或外傭。每天8萬的工資連買粉底都不夠了,我還應該相信我的國家很偉大嗎?即使我的國家是眾神之國,但如果我堅持待在這,我的命運也不會改變。

當父親堅決地說「不!」不准我去台灣時,我在母親的懷裡哭泣。

「媽媽……我只是想回報你們。」我哽咽著說,尋求母親支持,但只聽到了深深的嘆息。母親作為真正的爪哇女性,她從不違抗丈夫的話。丈夫的話就是命令,她會毫無異議地遵從。

母親的親戚中也有去台灣的,具體說來是母親大姐的兒子利賓(Ripin)表哥。他賣掉了繼承的土地才得以成行。表哥以前只是像父親一樣的農民,他的孩子越來越多,妻子生了第三個孩子後,需求越來越無法滿足。幫忙耕作父親的田地賺不了多少錢,奶粉和尿布的價格同時在飛漲,最後他把遺產賣掉作為去台灣的資金。不幸的是,他無法抗拒誘惑,最終帶著新的妻子和孩子回來。人們說,他的原配甚至因為受不了心理壓力想跳井,父親知道這事後又更堅決地反對我去台灣。

父親說台灣不好,證據是表哥在工廠倒閉後選擇逃跑,成為非法滯留者。他只看到了一個失敗的例子,卻忽視了幾百個成功的案例。許多人因為去台灣而變得富有,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有一個人失敗是正常的,但成功的人數不勝數。

沒有學歷的台灣移工,比本地大學畢業生更成功?

然而父親還是父親!從未給過我許可,甚至要求我盡快結婚,為我準備了素未謀面的未來丈夫。25歲的我被認為是老姑娘,村裡的生活讓我的負擔日益加重。我是畢業的助產士,我在尋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不需要靠關係,為什麼受過教育的我還要面臨婚姻的傳統壁壘?

在我奇怪的國家,沒有身份證的毛頭小子抱著孩子是很常見的。在某些地方,女孩甚至不需要高等教育。女人的命運似乎只是廚房、井邊和床上,而20多歲還未結婚就會被說成是老處女,如果最終毫無用處,不如不要上學。真了不起!我的國家真了不起!當年卡蒂妮(Kartini)倡導的解放女性精神去了哪裡?難道這個國家的女性就只能一直是被看不起的、丈夫的「跟班」嗎?

某個傍晚傳來消息說帕蒂尼阿姨已經回來了。她在台灣當了14年的移工,現在的生活就像蘇丹一樣。她的年紀和我母親差不多,據說是同一年出生的,只是月份不同而已。她把帶回來的昂貴巧克力分發給村裡的每一戶人家,當然也包括我們。不久後,聽說她已經在工業區的中國老闆那裡做翻譯。你知道她的薪水有多少嗎?據說幾乎有1千萬印尼盾,幾乎相當於她在台灣時的薪水。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真是狠狠的一耳光!她沒有小學畢業證書,沒有任何學歷,只是一個曾在台灣工作的移工,因為流利的中文而成為中國老闆的翻譯。我真是對台灣嚮往至極!帕蒂尼阿姨證明了一切,沒有學歷的台灣移工比著名大學畢業的助產士更成功。

我開始計算我作為助產士助理這些年積攢的錢。將近3年的工作,存款不及帕蒂尼阿姨一個月的工資,我還有什麼好驕傲的?我還有什麼好誇耀的?因為需要通過各種考試和進修,我沒辦法開設助產士診所,文憑彷彿在抽屜裡譏笑著我,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我沒辦法像祖先有那樣輝煌的功業。

「爸,我真的很想去台灣。」某個晚上,我再一次對父親央求。

「我讓你上學,不是為了讓你成為移工 !」父親斷然回答。

「當移工有什麼錯,爸?有什麼錯?」

父親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過頭,注視著正在鋪水泥的鄉村道路。

「我想向你證明我的學歷在台灣是有用的,我會在那裡奉獻爸辛苦為我爭取的知識。請允許你的孩子去吧,爸。」我忍不住哭泣,而父親依然無動於衷。

身為想表達心意卻總是沉默的爪哇婦女,母親在這時終於開口了。她說,知識可以獲得,也確實需要努力爭取,給孩子知識,就是給孩子釣魚的工具。

「比起直接給孩子魚,我們給了她魚竿。是時候讓她證明這根釣竿可以用來釣魚了。」母親結束了她的話,而父親依然沉默著。也許這個許可需要時間等待,但誰知道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儘管受過高等教育,我卻無法享受自己國家的繁榮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外國人成群結隊地湧入我的國家。而我們本地人卻不得不去異國他鄉。我奇怪的國家依然是個富含鎳和礦物的國家,我破敗的國家依然是個肥沃、長滿柚木和樹脂的國家,我驕傲的國家依然是海洋的統治者,只有我是不幸的那一個。儘管受過高等教育,我卻無法享受自己國家的繁榮。

田地的面積早已縮小,但父親仍忙於耕作他的田地,母親則在帕蒂尼阿姨的田地裡做雜活。在漫長的乾旱之後,第一場毛毛雨滋潤了村裡那片曾經乾枯的土地,得到父親許可的我也終於感到如清晨這場雨般舒緩。新的希望已經在我的掌握中,我將離開這個奇怪的國家,成為那些人中的一員。我會證明給你看,父親!我會證明你們的犧牲沒有白費。

我想去闖一闖那偉大的台灣。台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能夠對人們的生活產生奇蹟般的影響?也許在自己的國家,我們是不值一提的塵埃,像我這樣的人無法改變這個因操控而長期腐敗的國家。玩弄手段、左右受賄,甚至買賣官職,在這個國家都是合法的。我是誰?我只是被承諾欺騙的普通人。權力者將繼續爭奪職位,而小民則竭力尋找希望。

即使像被壓榨的牛,也要遠行;即使草已枯萎,也要繼續尋找鮮綠的草。如果你的國家不能給你所需要的,那就離開。我並不恨父母一直尊敬的國家,在風雨中,我也仍然讓國旗飄揚,從未降下。在我心中,這是我出生的國家,但我只是想要一個證明:如果沒有錢,愛國主義有什麼用?如果會漸漸死去,那麼堅持有什麼用?

如果你想要改變,那麼就去台灣吧!

(致Lintang,希望你生產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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