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2024移民工文學獎/優選】心の荔枝

(Photo by ZJ Luk on Unsplash

文/鄭德孟

才早上8點,但陽光已很刺眼,巷間到馬路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兩隻小鳥躲在樹蔭下,偶爾啼唱幾聲,猶如要向空中注入清脆的曲調。在初夏的炎熱陽光下,心姊荔枝園裡的荔枝被烘得像火熱的炭粒,在綠葉後方隱約躲藏,告知園主它們已經準備好被採收。

心姊匆忙打開大門,讓一部小貨車駛進前院,她開心地向從貨車下來的鎮上水果行老闆和貨車司機打招呼。屋子裡,5位正在乘涼的中年婦女見狀也趕緊起身,穿好防曬衣並各自帶上一個竹簍。心姊帶一行7個人沿著一條鋪滿小石子的整潔小徑,走到已成熟、正等人來採收的荔枝園。大家看到園子裡的果實都稱讚不已,因為每棵荔枝樹都結實纍纍,更佩服一位身形嬌小的越南女子,能獨自照顧1公頃之大的荔枝園。

這附近也有許多種植荔枝的農戶,但不知為何,心姊家的荔枝總是特別好吃,籽小、肉多、味道清甜、又不太有蟲害。因此,從果實初轉紅時,鎮上的幾間水果行已特地找到心姊家下訂,也因此,她從來不用為了荔枝的銷路而擔憂。

採收完季初的第一批荔枝,也正好紅日當午之時。每年都一樣,心姊會挑選最新鮮、美味的荔枝,擺在祖先龕上,恭請祖先一同品嘗「家園的滋味」,也是為了和已過世17年的先生說:「老公,今年我們家的荔枝又豐收了喔。」

等香支燃盡,心姊趕緊抓起摩托車鑰匙,要去接在補習班的女兒下課。她也不忘了拎走一串剛採收的荔枝,讓女兒等會在回家路上可以解解饞。今天早上,女兒還拜託心姊幫忙跟老師請假,讓她可以在家幫忙採收,但心姊知道,她想待在家裡,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吃到剛採下的荔枝。因此,當心姊從車廂拿出一串飽滿的荔枝時,女兒便笑得合不攏嘴。

「媽,為什麼妳種的荔枝這麼好吃啊?我從來沒吃過比我們家更好吃的荔枝耶!」每年荔枝季節,女兒都會問心姊這句話,但她始終沒有正面回答。不是因為她沒有答案,而是因為她怕說出來後,女兒會覺得,荔枝的滋味其實不僅只有甜味而已……

婚禮後,18歲的心姊成為寡婦

滿18歲那年,因著某位遠親的介紹,心姊遠嫁台灣。當時她的家境貧困,聽那位遠親說,嫁給台灣人可以拿到一筆不錯的聘金,而且去到那邊,還可以工作賺錢寄回家。

心姊哪想遠嫁?更沒想過會跟外國人結婚。但當時的她已經沒有其他選擇,這也許是讓她幫助家裡脫離困境最快、也是最有把握的方法。

當時,除了一張中年男人的相片──那位遠親說就是她的先生──之外,心姊只知道夫家在嘉義。她仍記得,當先生從機場接她回家,才踏入家門不久,她便因想念家鄉、家人而嚎啕大哭。心姊的先生看到太太忽然哭起來也不知所措,只能把她的行李箱扛進去。聽見有人哭泣的聲音,心姊的婆婆也趕緊跑出來看,認出那是自己剛從越南飛來的媳婦。婆婆只默默地牽起心姊的手帶她進房。那雙手雖然粗糙,但很溫暖,即便當時心姊內心波濤洶湧,但那溫暖讓她平靜了一點。

她的婚禮就在隔天舉行。心姊穿上婚紗,還有人幫她化妝、做頭髮。心姊透過鏡子看著自己,很美、很優雅,但不知為何,她仍開心不起來。

當心姊的先生帶她到廳堂向親戚們打招呼、逐桌敬酒時,她憑著自己有限的中文能力,懵懂的知道大家都稱讚她很漂亮。但心姊管不著那些讚美,她放眼望向遠方,好似在尋找一個讓她能寄託心裡縱橫感觸的地方。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庭院對面的果園。

那是一片正在開花的荔枝園。米白色的花串開滿整棵樹,即使從這麼遠的距離,都可看見蜜蜂、蝴蝶正在頻頻採蜜,並為那些小小的花朵授粉。心姊突然覺得心裡一沉。那些蜜蜂、蝴蝶實在太自私又隨便了。牠們怎麼知道荔枝花同意甚至歡迎牠們來取蜜、授粉呢?花到了該開的時節便得開,但花開了也不等於蜂蝶可以來隨意沾惹啊。瞬間,心姊覺得自己就像荔枝園裡的花朵,於是她又哭了……

婚禮後約3天,心姊的先生就被送去急診,因為他突然在園子裡倒下。聽完醫院通知的電話,心姊看到婆婆撕心裂肺地哭泣、昏迷。心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到婆婆昏倒,便趕緊將她扶去房間休息。晚上,親戚、鄰居們都跑到家裡來,坐滿整個客廳,在討論某件事,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難過,但沒有人告訴她任何事,也是,因為說了她也不懂。直到後來,透過一位在醫院當看護的越南朋友阿鶯說明,她才知道先生已經是肺癌末期。

後來的日子裡,婆婆到處借錢為先生治療。家裡值錢的東西如汽車、貨車都被變賣,甚至連院子對面的荔枝園,也賣了一半給鄰居。但一切都無法挽回情況,住院治療一個月後,心姊的先生也呼出了最後一口氣。婚禮後一個月,18歲的心姊成為寡婦。

腹中的孩子,是個不期而遇的意外

當時她腦海裡除了要想辦法偷跑回越南之外,已經無法思考其他事情。再怎麼說,她也才18歲,不能把青春埋葬在這裡,她還有機會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沒有感情基礎的先生過世了,那也許是讓她脫離一個她不屬於的地方的信號。越想,她越覺得自己沒有理由繼續留下來,再慢慢地孤寂到死。她將所有家當放入行李箱,只等抓到機會就行動。

但回頭看到婆婆在兒子過世後一天比一天憔悴,整天不吃不喝,只躺著哭泣,心姊忽然又覺得心疼。剛到時,婆婆是那個牽她的手帶她進家門的人,待她如親暱的家人般,她可以從婆婆身上感受到母親的溫暖。而現在,當婆婆正在崩潰並需要有人陪伴、照顧時,心姊卻在籌謀要離開。還是再留下來一段時間看看?等婆婆好轉些,她再離開也不遲。

但人算不如天算,婆婆喪子一個月後漸漸恢復,心姊正認為可以逃離這個痛苦又孤單的地方,卻發現自己懷孕了。沒有任何一組詞彙可以用來形容心姊當時的絕望、痛苦、失落和慌張。每每想到自己將被綑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無親無戚、忍受著孤寂的日子,想要解脫的想法就在心姊心中熊熊燃起,阻礙她離開這個地方的因素就是腹中的胎兒。如果不想再跟這個地方有任何牽扯,輕鬆地離去,就得想出一個辦法,讓她肚子裡這個日益茁壯的胎兒消失。

心姊變得像一個失去理智的人,開始嘗試所有能讓胎兒離她而去的方法。正中午陽光熾烈時,心姊會拿著鋤頭、鏟子去荔枝園賣力鋤草、挖溝、從高處往下跳,總之她嘗試所有粗重工作,甚至還捶打自己的肚子,甚至偷偷買啤酒、烈酒來喝。但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胎兒仍安穩地窩在她腹中,每天長大一點。

別無他法,心姊找到在醫院當看護的阿鶯,請她幫忙找醫生做人工流產。但向醫生說明意願之後,阿鶯幫她翻譯醫生剛說的話:「依台灣的規定,要做人工流產得有先生陪同,而且要取得先生的同意,醫生才能夠進行。」

聽完那席話,心姊像像耳鳴了,她下跪求醫生幫忙,但規定就是規定,醫生也不能違犯。心姊來回醫院好幾次,希望醫生可以幫忙,某次因為太過絕望,甚至在診間門口放聲大哭,醫院的保全人員不得不將她拉到外面。每次從醫院回家,心姊總是失魂落魄地在荔枝園踱步。先前細碎的荔枝花,現在已經結成小小、嫩綠的果實,看起來宛如荔枝樹正在為她坎坷的命運流下淚珠。心姊仍然認為,這些小小的荔枝果實,是蜜蜂、蝴蝶對荔枝花造成不期而遇的意外。

在那之後,心姊仍常在荔枝園裡晃悠,有時和荔枝聊天,有時抱著樹哭泣。有時候,她透過自己身體裡那幼小生命的輕輕踩踏,感受到孩子的存在,她哭了起來,接著又笑,然後跟那個她不知道該疼愛還是仇視的孩子聊天。

從荔枝果實到母愛的豐收

猶如造化的魔法,擁有強烈生命力的事物不容易被摧毀,無論是用什麼方式。當夏天的烈日開始如火爐般籠罩人間,飽滿多汁的荔枝果實也漸漸換上鮮紅的衣裳,心姊的步伐逐漸緩慢,因為胎兒也長得更大了。她已不再時而哭泣時而微笑,而是轉向觀察和欣賞荔枝果實。某次,看著那些熟得透紅的荔枝,她覺得每顆果實就像這個荔枝園裡樹木想傳遞給她的小小的「心」。不知是為了感謝她沒有將稚嫩的果實摘除,好讓它們現在能結為飽滿的果實?還是僅單純傳遞給她一些愛心作為鼓勵?

無論是什麼目的,心姊都領會了一件事:荔枝園似乎已變成她的交心知己。她已不再因那些小花冷漠的讓蜜蜂、蝴蝶觸碰而憤怒,也懂得珍惜那些從稚嫩到成熟可以收穫的果實。不知從何時起,她對自己腹中的孩子產生了愛憐。

17年如一眼瞬間,心姊仍留在這間屋子,仍與荔枝園為伴。逃離此處的想法不知從何時消失了,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每過一個荔枝季節,她又更喜愛這塊土地。她也開始去尋找種植荔枝的知識和技術,學習用哪一種肥料讓效果更好,在哪個時間點施肥可以讓荔枝結實纍纍、味道更香甜……。心姊就這樣自個兒摸索,並結合實際作業中獲得的經驗,讓她的荔枝園一年比一年更健康,產量也很穩定。她變成村里的模範果農典範,許多附近的農戶也找上門,請她分享種植的經驗。

心姊用心照顧自己的荔枝園。荔枝樹們也很聽話,每年結果都飽滿多汁又香甜。就像心姊的女兒一樣,健康、乖巧又懂事。這片果園和女兒幫助她忘卻一個20來歲女子隻身處在他鄉的委屈,若她不堅強樂觀,就沒人能照顧女兒,荔枝園也無法長得這麼好。只是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她心裡仍有著擔憂,她擔心到某一天,女兒會知道她媽媽曾經千方百計地想讓她和這個世界分離。

「媽媽!綠燈了,我們走吧!」只顧著讓思緒飄蕩,心姊沒注意到交通燈號早已轉變,女兒則仍吃著荔枝,邊吱吱喳喳個不停,分享學校的事。

「媽,我打算填農業系,」女兒突然改用嚴肅的口吻跟她說話。

「那你打算在畢業後做什麼工作?打算回來跟媽媽一起種荔枝喔?」她開玩笑地問,想看看女兒的反應。

「為什麼不?我覺得我們家的荔枝很好吃啊,如果把果園面積擴大,又更有規劃地投資,讓果園變成一個可以外銷的荔枝品牌,也很值得嘗試啊!」

聽見女兒的答覆,心姊也覺得挺有趣:「那妳有想到幫我們家的荔枝品牌取什麼名字嗎?」

「我們用『心の荔枝』如何?」心姊噗哧發出幸福的笑聲。在夏日午時的艷陽下,母女倆穿過鎮上的熱鬧街道,再轉入前往果園的小路,走向掛著無數「小小的心」,等待她們歸家的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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