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稿

【2024移民工文學獎/首獎】Rika的黑點

(Photo by Aditya Naidu on Unsplash

文/陳業芳(Chin Nyap Fong)

「……辦理轉換登記之翌日起60日內經轉換作業仍無法轉換雇主者,雇主應依公立就業服務機構通知之期限內辦理手績並使其出國……」

我把這封殘忍的勞動部判決書翻譯給目前仍然找不到雇主的Rika聽。再找不到工作,她就得立刻離開台灣。

坐在咖啡館,鞋底與地板不斷擦出聲響,似乎預告著末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Rika深深吸了最後一口菸,閉上雙眼,體會著濃濃菸草也化解不了的鬱悶,然後悄悄試著從嘴唇將那股不快釋放出來。她眼神空洞地看著手中的香菸化成灰燼。那封判決對她並不友善,儘管台灣大缺勞動力,卻不缺Rika。未來的路要怎麼走?當個無證移工嗎?回印尼之後她要如何謀生?難道只能認命嗎?

Rika照顧的阿公去世後,我帶著她四處奔波,敲遍一家又一家的門尋求工作。然而,屋主們個個無情地關上門說,「對不起,我們再找別人吧!」她被拒絕的原因是個謎。坐在我面前的Rika不再是以前的村姑。往日習慣穿長袖長褲的她,現在一身低胸性感的黃色背心和迷你裙。她已經成為一位萬能的看護工,會講閩南語,擅長照顧各種病況的病人。她的雙手似乎有魔法,能讓每個角落乾淨無塵,烹調美味的料理──無論是中式還是西式,蘿蔔糕還是韭菜盒,都是雇主一家人的最愛。然而,她卻無法找到一個願意雇用她的雇主。難道這一切都是神明對她的懲罰?

神像髒了,為什麼不能洗?

那日驟雨傾盆而下,我跟著阿嬤匆忙的步伐,她的氣息在雨聲中顯得更加急躁,毫不停頓地帶領我和Rika前往神明廳。當我們抵達時,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代誌大條啊!」我心裡哀叫。

三尊神明的帽冠已被摘下,華麗的外袍也被脫去,鬍鬚濕漉漉的黏在一起,站在臉盆的正中央,毫無威嚴,如同落湯雞。往日的輝煌與威武已被沐浴乳洗去,素面、褪色,毫無神采,好像失去了一切神聖的光輝。原本裝滿香灰的香爐也已被清空,倒放在地上,彷彿無聲宣告Rika的結局。

我轉身向後,看向一直站在我身後的Rika。

「Rika,你為什麼打掃神明廳?」

「阿嬤說我很懶惰,所以我就把這裡打掃乾淨了。」她低著頭說。「Rika,我們不能隨意碰神明,更不應該洗神像,而且香爐也不能清空。」「姐姐,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今天不是浴佛節嗎?我看到三尊神明都變黑了,應該需要洗澡。」

我嘆了一大口氣。

「哎呀!Rika!每個宗教的習俗都不一樣,阿嬤也不是佛教徒,趕快跟阿嬤道歉。」

「阿嬤,對不起。」Rika仍然低著頭,同時用食指捲著衣角。

「神明都被她請下來了,對不起有什麼用!她一定是不喜歡打掃房子,才故意這樣做!」

我拚命向阿嬤解釋文化差異。然而,無論我如何努力說明,都是徒勞無功。我無法平息阿嬤心中對Rika的怒火。

「趕快把這個沒路用的人帶走!我警告你們!如果我家出事了,你們必須負責!」阿嬤憤怒到頂點的瞪眼看我。Rika依然低頭縮身躲在我身後。

「阿嬤,還記得之前我提供給您的5張履歷表嗎?然後您把履歷表放在這桌上,擲筊問神明選擇哪一位。Rika是神明選的呀。」

阿嬤沈默了。

「阿嬤,要不我們請神明問看看。」

「要問神明也要先看日子,還要準備供品,請師傅來重新安神位,妳以為那麼簡單嗎?」

「阿嬤,如果我帶Rika走,那阿公怎麼辦?」

阿嬤沒回應。隨後,她打電話請師傅來重新安神位。

被三次聖杯留下的移工

事情辦妥之後,阿嬤拿起兩片弧形的紅木塊,跪著將筊杯捧上約眉心的高度,再向上拋高。氣氛變得緊張。我閉上眼睛,擔憂擲筊的結果會讓Rika失業,直到聽見筊杯和地板碰撞的聲音才睜眼查看。

筊杯一片凸、一片平。我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一點。

站在我身後的Rika可能困惑不解,我則默不作聲,將手放在身後,偷偷竪起大拇指比個「讚」,用無聲的動作安慰她。

阿嬤撿起筊杯,再次跪下,將筊杯再向上拋高一次。我們的視線緊隨筊杯去處,期待筊杯能帶來某種奇蹟。

筊杯一片凸、一片平。

阿嬤再次撿起筊杯,跪下,準備進行第三次擲筊,將筊杯輕輕向上拋起。一瞬間,世界彷彿停止轉動,我盯緊著筊杯在空中飄移,最終撲地而落,發出清脆的聲響。我走向筊杯停留的地方,懷著緊張的心情盯著它看,然後眨眨眼,喜悅湧上心頭,我抱住困惑不解的Rika。

「沒事了!三次筊杯都是一片凸、一片平,都是聖筊。妳可以繼續留下來工作了!」

農曆春節,就算發生什麼都不能哭!

我跳脫那段記憶,繼續推測各種可能性,也許是那聲哭泣所帶來的厄運?Rika曾經在新春第二天大哭。我見她坐在床邊,眼眶紅腫,身旁的垃圾桶溢滿了一團團衛生紙,不知已哭了多久。

「姐姐,我老公出軌了,我想回家。」她聲音嘶啞地說。

我將她抱進懷裡,她的身體瑟縮,述說著內心的痛苦。一滴滴淚滲濕我的肩膀。我悄悄告訴她,台灣人很忌諱在大過年哭,會讓這一年倒大楣。她將臉貼在我肩頭,試圖掩蓋無法止息的哭聲。

「來,先冷靜,妳有錢買機票回家嗎?」我試圖安撫她。

她搖搖頭。

「如果妳回去,妳確定能把妳的丈夫追回來,而且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嗎?」Rika靜靜思索,雖然情緒稍微平復,淚水仍然不停流淌。

我起身,撕下掛在牆上的大日曆,在日曆背面的正中央畫了個黑點,然後將那張日曆紙拿給Rika看。

「這張紙上有什麼顏色?」

「黑色。」

「當我們遇到問題時,我們的注意力經常會專注在黑點上,卻忽略了一大片的空白。雇主一家人對妳好嗎?」

她邊哭邊點頭。

「妳還年輕,又有個好雇主,這些都是這張紙白色的地方。不要因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就丟去了一大片的美好。如果妳的丈夫已不再愛妳,就放手吧!證明給他看,沒有他妳也能找到幸福。要給自己一個被愛的機會,因為妳是值得被愛的。」

經過那段日子,今天的Rika不再是那個脆弱的Rika,她已經成為了一個美麗又堅強的女人。但是,為何求職之路依然那麼難走?

抽菸又刺青的移工,也可以找到抽菸又刺青的雇主

「妳該改穿jilbab(穆斯林女性的頭巾,用來遮蓋頭髮和頸部)和gamis(穆斯林的傳統服裝,通常是覆蓋整個身體直至腳踝的寬鬆長袍),把妳的刺青和身體藏起來,這樣才能找到雇主。」「我不要!我想做自己!」

「當硬頸!妳這樣根本找不到新雇主啊。」

她點燃了一支香菸,悶悶不樂地吸一口。我仔細觀看她身上的刺青圖案。「這些都是一針一墨扎進妳的皮膚裡,妳都不會痛嗎?」

「當然會痛啊!但我想將這些帶給我勇敢的黑點刻我身上。世界真是不公平!為何我會因為身上的刺青被拒絕?我刺青並不會傷害任何人,也不會影響我的工作表現呀。」

「還記得我們讀書時的校規嗎?要穿制服、男生不能留長髮……違反這些規定並不會影響我們的學習成果,為何我們還是得遵守?」

「為什麼呢?」

「因為穿著統一能夠使學生產生集體意識,認知到自己是群體中的一員,更好的融入校園。但這個制度的缺陷是,當大家穿著都一樣時,有些稍有不同的人就成了異類。他們只能選擇融入,或尋找能理解他們的人。在台灣,文化上的不同已經使我們成為異類,我們只能選擇融入或尋找理解我們的人。對於某些人來說,刺青是負面象徵,因此妳要知道後者一定比前者困難。」

Rika不再辯論,她熄滅了手中的香菸。

我突然靈機一動,「有刺青的人,就能理解刺青的人吧!」我馬上拿出手機,在全國仲介群組中發了一條訊息:「徵有刺青的雇主或病人」。

我很快就收到一位仲介的訊息。他說有位雙腿刺青的雇主,正在找一位看護工,幫他照顧失智的父親。

我帶著Rika去面試。雙腿刺青的雇主馬上決定要聘僱她。「抽菸啦!」雇主遞給Rika一根菸,兩人開心地邊吸菸邊談笑。我看著身上帶有黑點刺青的Rika,和雙腿有刺青的雇主,兩人之間坐著失智的阿公,擁抱著那份溫暖與美好。

不論人生中有多少黑點,只要勇敢去面對,這個世界永遠都會有我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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