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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不報,我們來報?賀照緹: 網路世代,誰能搶奪詮釋權的時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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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整理/禹鐘月
專題企劃/林文淇、洪健倫、王思涵、王昀燕、禹鐘月   本文由放映週報授權  圖片/張亦惠

於您而言,您認為紀錄片是什麼? 紀錄片工作者本身是否有著主觀或客觀的觀點?

賀照緹(以下簡稱賀):我認為紀錄片是一個有觀點的文本,是帶著紀錄片導演的觀點所製作出來的影片,不是一個客觀的影片,而且紀錄片的製作團隊不會迴避自己的觀點。就我認為,紀錄片導演他/她可能在映後座談不會為自己辯解說:「我是客觀的。」、「我只是在客觀呈現這些事情。」;反而他/她可能會說:「我是帶著立場和觀點來做這些事情的切片。」

社運現場不少人有著影像傳播的能力與工具,您認為紀錄片工作者和公民記者的視角有何不同?

賀:「公民記者」是即時披露事件的行動者,「紀錄片工作者」是帶著問題意識去說故事的人。公民記者是一個相對性的存在,相對於主流媒體,相對於一個很大的政治經濟集團、一個由大資本支撐的媒體。公民媒體是具有游擊功能的小蜜蜂。在意識形態的再現上,公民媒體是相對多元的,透過媒體政治經濟學,可以拆解一個主流媒體背後的政經立場,這立場主要服務主流價值;簡單來說,公民記者相對於什麼,便可以映照出它對面是什麼樣的媒體。

很多人會問,紀錄片和新聞報導有什麼不同?一般來說,比較大的不同在於紀錄片花比較長的時間去做田調,整個研究的過程較長、挖得深度也比較深。但我不覺得公民記者和紀錄片的差異性一定是這麼大,公民記者也可能拍一部紀錄片,有可能超越個人化的紀錄分享,也有可能深度深、具有很好的切片角度。我認為,公民媒體也會是紀錄片的一部分,兩者不是截然劃分的兩種類型。

您怎麼看待現今社運現場的直播、「個人化的即時分享」所再現的媒體真實?您認為,它是否能夠呈現更多元的視角,或是反而愈發狹隘?

賀:就我觀察,我會認為這是「真實被再現」的普及化程度。在綠色小組時期,擁有影像媒體的經濟門檻較高,攝影機也貴,而且當時是線性的環境,需要設備去處理拍回來的素材,進行剪接;但現在非線性的環境,剪接都比較容易,從拍到剪也比較便宜。普羅大眾使用媒體的條件已經改變,因此,在這次的抗爭裡面會看到很多即時的、現實的揭露。

真實是很複雜的概念,我不認為「真實有窮盡的一天」,所謂「真正的真實」並不存在。

但對我來說,真實是很複雜的概念,我不認為「真實有窮盡的一天」,所謂「真正的真實」並不存在。因為「真實如何被再現」,跟持攝影機的人的觀點和視角有關。拿著手機也好,拿著攝影機也好,不管所使用的器材是什麼,他/她所呈現的觀點都跟他/她所具備的意識形態有關。也就是說,每個人會有不同的再現真實的意識形態,因此,真實永遠沒有被窮盡的一天。

對於普羅大眾來說,高科技帶來種種的便利性,於此同時,觸及真相存在著一個弔詭:一方面,我們不必親臨現場就能看到一部分的真實,但無法看到所有的真實,因為如同剛剛所說的,真實是無法被窮盡的,沒有所謂完全的真實;另一方面,因為資訊量大,無窮盡的訊息被生產的真實,無法有窮盡的一天,然而,網路使用者的時間有限,所以產生另一個效果:我們似乎更接近真實了,但某種程度上還是無法看清事情的面貌。

您的碩士論文研究〈小眾媒體•運動文化•權力──綠色小組的運動形式及生產條件分析〉,可否就您先前深入探討綠色小組研究,請您談談綠色小組時期的社運場合、環境背景、紀錄形式,以及所帶來的媒體觀點影響?

賀:以前社會運動的衝突多,次數頻繁,在解嚴前後發生很多社會運動,和現在的街頭運動有很大的差異和變化,據統計,在1983-87年間,共有2894件集體行動的抗議事件,因為當時所有的議題都在街頭上發生,許多警民衝突劇烈、濺血事件發生,如520農民運動。基本上來說,不當「暴民」是成不了事的,這裡指的「暴民」不是貶抑詞,而是一定要當暴民才有可能讓訴求被看到,就當時來說,雙方的激化隨便一個擦槍走火就有衝突發生。對照今日的社運來說,國家機器和從事社運的公民都累積了很多經驗,做很多的判斷和沙盤推演,雙方其實都知道要如何處理,如果主事者希望這是以平和為主調的抗爭,其實是可以做得到的。想盡各種方式讓抗爭處於某種非暴力的型態,這是長期磨合的經過。也因此,這次學生占領行政院之後,警方居然在國家機器的授權下展開暴力驅離,讓社會大眾感到十分震驚。

近年來,時常可以看到科技發展所產生的媒體近用特質,和綠色小組時期比較起來,現在的媒體是有立即性的,我們已經不太依賴傳統媒體如報紙、電視了。現在只要上網便可以看到目前發生甚麼事,看的人馬上會有一個判斷。

以前在做綠色小組研究的時候,當時只有三台的主流媒體,老三台對於「真實的再現」,是完全掩蓋掉民眾所發出來的聲音,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現場是什麼。攝影機架在民眾的後面、警察的對面,或是警察的後面、民眾的對面,會產生很不一樣的意義,一面是警察打民眾,一面是民眾打警察;在綠色小組那個時期的主流媒體,一般來說都是站在警察的後面,所以我們永遠看到的多是警察被民眾打,這個就是攝影機的角度。

對於這次太陽花學運佔領立法院,學生利用一雙拖鞋架著一台iPad即時拍攝現場,您如何看待這類新媒體形式的記錄和相關配套抗爭形式?

賀:我覺得現在的抗爭者好聰明,好厲害,那雙拖鞋就取代了許多主流媒體,有很多的即時報導可以出來。我在相關的報導上看到像是「沃草」、「零時政府g0v」等網站,登入上去看到那些網路介面都非常非常精細,如物資發放的分流和管理實在太厲害了;另外,也看到一些即時報導的畫面有好幾個現場:青島東路、濟南路、立院現場等等,這類的新媒體形式和配套抗爭形式都很厲害。

身為紀錄片工作者,您如何看待從戒嚴時代的綠色小組到佔領國會的 iPad 直播以來的紀錄形式與媒介差異?

賀:舊世代是用剪刀、漿糊去思考,但新世代不是,因為對新世代來說剪刀、漿糊已經不存在了,他們就會有非常非常多非常靈活的反抗形式出現。

我覺得像是「拖鞋架iPad」即時拍攝紀錄,這些都是綠色小組時期做不到的事情,因為當時還沒有進入網路世界。我覺得現在的世代是網路原住民,生來就有網路,習慣用網路來思考;而我們是網路新移民,新移民要跟原住民學習,譬如說,我剛開始拍攝紀錄片的時候還是線性的時代,還沒有進入非線性,所以我的思考是對剪,對剪的意思就是有A帶和B帶,例如需要拍攝一個Long shot,再剪入中景談話的鏡頭,必須是一個在A帶,一個在B帶,所以是兩條線,大家可以用剪刀、漿糊的概念去想像(笑)。舊世代是用剪刀、漿糊去思考,但新世代不是,因為對新世代來說剪刀、漿糊已經不存在了,他們就會有非常非常多非常靈活的反抗形式出現。以前在線性時代,我們必須用線性的方式去思考影片,但像現在非線性的時代,例如卡接非常容易,我們只要把其中的一個畫面丟進去,sequence就會往後延長。

說到訊息的散佈,這是訊息渠道從窄到寬的歷史。以綠色小組時期來說,因為觀看介面是被管制的,訊息的介面也是被管制的,只有老三台的訊號可以傳送出去。以前的訊息渠道很窄,現在的渠道是沒有邊界的,愛怎麼看都可以看到想要看到的東西,只要你願意花時間搜尋訊息。以前綠色小組時期在受到管制的條件之下的突破,則是依靠「民主計程車」這個載體。因為當時的計程車司機很支持、理解當時的體制外運動,所以當綠色小組用戰鬥式的方式剪好一支VHS帶子,他們就請很多很多的計程車在載客之餘從A處拿錄影帶,然後順路載到其B處的集中點散發、販賣。以前是透過人和人之間的的親身接觸來傳遞訊息,訊息渠道窄,在體制外的訊息無法透過網路傳達,他們就讓計程車司機去跑帶,讓關心議題、想要觀看的人跑到集中處去買帶子,是很地下化的活動。比較好理解的說法是,以前傳遞訊息的方式是人際傳播,現在則是線上傳播。

圖:多位紀錄片工作者皆在社運期間多次前往抗爭現場,圖為紀錄片工會成員代表一同於濟南路現場站台。攝影/洪健倫

 

今日我們面對公部門和平卻曖昧的回應方式,以及主流媒體避重就輕的報導方式,公民與紀錄片工作者用影像還原現場、導正社會關注焦點的工作,是否變得更加複雜、難找到切入點?

賀:我認為紀錄片導演需要左右兩個腦子,右腦管藝術創意,左腦管社會學,不僅需要有藝術家處理影像的能力,還需要有社會學的提問能力。

對我來說並不複雜,切入點也並不複雜。我認為紀錄片導演需要左右兩個腦子,右腦管藝術創意,左腦管社會學,不僅需要有藝術家處理影像的能力,還需要有社會學的提問能力,不然只是一個很粗糙的即時報導,不能稱作紀錄片。所以,於我而言,我認為紀錄片導演的問題意識非常重要。
我們現在的媒體已經粗糙到不必去拆解媒體政治經濟學,雖然媒體政治經濟學還是有其必要性,能解構電視台背後的資金來源,以及其背後的政治立場。記者,只是處於媒體機構的前線,他們要做怎麼樣的報導,並沒有主導性,受控於媒體機構。很多記者有自身的立場,立場卻無法完全地展現。如果記者是同情這次的反服貿運動的話,就算寫出報導文章,報社不支持,也會被壓下;每個主流媒體背後,都有組成這個媒體的政治經濟學,這個時候可以用政治經濟學來拆解不同媒體為何會有這樣的立場。其實這類的討論在反旺中就已經討論非常多了,而旺中也從不掩飾其親中立場。

身為紀錄片工作者,如何看待社運現場景框之內和之外的身分和職責(紀錄者和公民角色切換)?

賀:我認為紀錄片工作者就是有觀點的公民,所以我不認為有角色上的困難,對我來說是不需要轉換角色。我是紀錄者,同時也是公民,我是一個有觀點的公民,所以成為紀錄者,前提是,脈絡是重要的,我指的是某一個紀錄現場的紀錄者,而非泛指所有的街頭抗爭。紀錄者不可能和所有社會運動站在同一端的,因為有的街頭抗爭是為既得利益者發聲,有的街頭運動則為相對弱勢的人發聲,因此,這不是泛指所有的社會運動,是指某個社會運動現場的紀錄者,而他/她是帶著觀點的公民。

在這波反服貿佔領行動中,您觀察到哪些媒體報導趨勢以及現場一連串的抗爭形式與反抗影像?

賀:就我觀察,在反服貿學運發生之後,這是一個搶奪詮釋權的時間點, 主流媒體已經不像之前綠色小組時期那樣,整個趨勢的發展是愈來愈不能主導一言堂式的詮釋權,民眾他們需要立即快速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此時,如果運動者能夠立即搶奪到這件事情的詮釋權,發聲會很有效、號召很多人到現場去。

圖:此次現場民眾接受媒體採訪。 攝影/洪健倫

您認為紀錄片工作者如何在紀錄時選擇觀點和立場?紀錄工作者是否有責任呈現各種價值觀?

賀:基本上全面的觀點並不存在,如同我剛才所說,真實是無窮盡的,紀錄片不是報導,它是一個有觀點的呈現。新聞媒體和紀錄片還有一個差異,報導必須正反並呈,這是正統新聞學的要求,例如一則報導裡頭主新聞出來、下一條新聞要有它的反面意見,做平衡報導,讓觀眾掌握到兩種說法。雖然這有二元對立的嫌疑,但至少讓觀眾看到真實可能是什麼。

以新聞報導來說,雖然新聞報導四平八穩地被做出來,例如學生說法是什麼,府方說法是什麼,觀眾看了還是自有定見,如果對於新聞背後的立場有疑慮,觀眾可以上網搜尋更多符合期望的資訊。

以紀錄片來說,譬如要拍攝反服貿做為調查式紀錄片,紀錄片導演可能去挖這個黑箱作業背後的內幕,雖然很難挖,但一個頂尖的紀錄片工作者,必須調查裡頭是否有很多的祕密會商,或是已經簽好條件才對全民公布等等。

我認為這不是個責任,紀錄片工作者有很多種,紀錄片也有很多種,對於社運議題有興趣的是其中的一類,有些紀錄片工作者則傾向於拍攝個人化的題材。紀錄片工作者如果對社運議題有興趣進而拍攝紀錄片的話,一定會想要深究背後的因素,雖然真實是無法被窮盡的,但仍試圖揭露出更多的真實出來,讓觀眾做判斷和了解。所以,在這類的紀錄片裡頭,它不會去呈現所有人的說法,但會為自己的觀點和問題意識做辯護。

紀錄片並不會去呈現各種價值觀,因為那是新聞報導該做的責任,既然已經有新聞媒體了,紀錄片不需要重複力氣去做這樣的事情。

社運現場人手一機,人人都是小小紀工(民眾史),但當紀錄者專注於單一主題,但卻並無持續有新觀點,透過上傳臉書平台,密集分享、發布訊息,受眾接受單一洗版僵化。您如何看待同質性與異質性的傳播?據您觀察,紀錄傳播效益引發的二元對立觀點為何?

賀:以這次反服貿活動來說,我支持學生的立場,因此就我個人來說,我會看主流媒體如何報導,他們為何這樣報導,也會看作為個人新聞台的臉書,了解立場不同的人是如何思考的。這是因為我對於大眾文化的形構條件和過程很有興趣,因此我會去看很多當下發生現象和事情,為何某些人會如何思考等等,而這些也有助於我在拍攝紀錄片時,提出一個比較周延的問題,而非武斷、片面的問題。於我來說,紀錄片終究是要和觀眾溝通的,並不是由我拍出來,卻不管別人要不要看的純藝術,我定義中的紀錄片是:達到某種程度溝通的效果,是一個理解的過程,看到世界上某些人的故事正在發生。

對於同質性、異質性的看法,我會用一種盡量理解的方式去看待各種不同的立場為何發生,但我仍然保有自己的立場。但我覺得台灣長期以來,人們是藉由對立來建立認同,長久來說,是非常傷害的,這不是任何一方面的錯。

所謂的共識並不是一個價值中立的詞,簡單來說,具有發言權、詮釋權、有權力的一端,主導了形成社會共識的過程

另一方面,共識形成的過程,不利於弱勢者,因此弱勢者扳回一城的機會又更低了。所謂的共識並不是一個價值中立的詞,簡單來說,具有發言權、詮釋權、有權力的一端,主導了形成社會共識的過程,它並不是一個無色彩的存在。做為一個紀錄片工作者,共識是要被解構的。

此次反服貿社運現場中,導演李惠仁投入拍攝立院抗爭紀錄片,卻遭到驅趕、強拖進警局的局面。您如何看待紀錄片工作者採訪權利被剝奪的情況?

賀:紀錄片導演不具有記者身分,沒有記者證,無法出入許多場合作採訪,被警方攻擊是輕易能發生的事情,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公民記者身上。即使是在西方國家的紀錄片導演,這部分也並不存在,我覺得唯一的方式較是靠像「紀錄片工會」這類的組織,來為我們的同業爭取讓更多人接近真實的渠道,這需要靠團體的力量,互相支援,紀錄片工會此次也有為李導演的事,發表聲明。更積極的作為,是由工會這樣的組織集體創作,製作紀錄片。

紀錄片導演不具有記者身分,受到不當處置時,只靠單打獨鬥是不夠的,畢竟紀錄片工作者,我們期許自己是有觀點的公民,希望社會被壓抑的聲音被聽到,很多時候紀錄片並不是在呈現既得利益者的故事,常因為擋人財路而受到攻擊,這種時候需要集體的力量,來維護公共議題的發聲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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