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卒人生

【獄卒人生】震撼教育

圖/文 林文蔚

洪仲丘案一審判決結果出爐,讓民怨再次沸騰,軍中一再發生凌虐疑雲雖讓我震驚,但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凌虐正是全控機構裡最可能發生的失控之一。

時值公元二○○○年,入行才滿才一年的我已經算是半個老鳥,泰源技能訓練所因地處偏僻,工作人員流動率頗大,每年報到的新人約莫三十到四十人不等,所以大家無不戲稱這裡是「監所管理員養成中心」。

相信就和一年前的我一樣,今年報到的新人和人數多上好幾倍,與體形壯碩、身上刺滿龍鳳的收容人初次相遇,難免伴隨著既恐懼又緊張的心情,但一想到這些穿拖鞋的傢伙就是我們管的對象,無論怎麼樣都得硬著頭皮上。才短短幾天,就在不停的觀察、試探和角力之下搞得疲憊無比,這樣的交鋒是必然的,你想摸清我的底,我想抓住你把柄,除了鬥智還要比氣勢,在慣用「恐懼管理(Manage by Fear)」的監所環境裡,誰也不想示弱,來個下馬威是必然的,殺一儆百則是樹立威信最快的方法。

「等一下有移監新收,阿峰最資深,你帶隊負責引導收容人就定位;阿蔚你喊口令,新進的同仁警戒維持秩序。」彭哥邊說邊把勤務表遞給阿峰。

遊覽車緩緩駛入戒護區,車門一開,被鏈成三人一串的收容人依序下車…

「到定位看齊蹲下,不要講話,眼睛閉上。」
我才喊完口令,阿峰就把我拉到一旁。
「幹嘛?」我問。
「我有事要教你,」他低聲道:「等著看。」
「看什麼?」我聽得一頭霧水。
「就等著,待會你就知道。」

接下來的事很自然地就發生了,卻出乎我意料…

原本在周邊負責警戒的新同仁開始向收容人隊伍聚攏…
「下車的快點!」同仁甲催促著。
「腳鐐不要拖!蹲下!」同仁乙接下去說。
同仁丙欺近隊伍,接著蹲下來一個個盯著低頭的收容人看:
「叫你眼睛閉上是聽不懂是嗎?」他大吼。

這時輪到最後一組下車,鏈在中間那位下階梯時沒走穩,鏈條拉得最後一個人踉蹌得差點跌倒。
就位蹲下的時候他似乎低聲在向後面那位表示歉意…
「你在講什麼話!?」離他們最近的同仁丁突然對著他的頭用力巴了下去。

我張著大嘴來不及反應,這一幕實在是太…
「誒!NO!」阿峰舉起食指,示意他不可如此。

任務結束後,我氣急敗壞地跑去找阿峰:

「你怎麼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其實我不知道,這種事幾乎年年都有,我只是猜有可能而已,它就真的發生了。」他氣定神閒地回我:「阿蔚,這就是我要教你的,穿上這套制服就必須行使我們職務上的義務,但是因為我們管理的是被剝奪自由的受刑人,他們因為種種限制處於弱勢不能反抗,在這樣的狀況很容易會讓我們自以為握有絕對的權力,初嚐這種滋味的的人尤其容易受到誘惑,就像頭一次拿到槍的人會下意識地去摳板機一樣,受刑人和我們這樣壁壘分明下,又加上同儕一體的氛圍,經常會上演這種戲碼,幹我們這行要很小心,不然就會擦槍走火。

剛剛對我來說實在太震撼了,我忍不住再問:「怎麼前兩天開雜役出來打飯還會緊張害怕的人,如今卻變了個樣…」

「這我們不該苛責,因為也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只要沒有足夠的覺察,惡就會向膽邊生,身為執法者的我們更要隨時提醒自己,兩年前這裡(泰源)發生的事你應該聽過吧?

「你是說人犯被虐死那件事嗎?當然聽過,那幾位在場的同仁還親口跟我講事件本末,不是就人犯打人犯嗎?但我不懂的是,這些同仁都是老實人,處置上好像也沒什麼不對,怎麼會搞到有人死了、有人要進來關?官司又像是見者有份似的,在場的、經手的,鬧都鬧不完…」

「想想人犯丟了性命,涉案同仁不是進來關,就是無辜受累,這種可怕的事怎麼樣都不該有,但卻還是發生了。我們工作上的難題在於:有時看似惡性不大的事情加在一起,結果卻會完全變了調…」

在這個職務上,我們負有積極作為的義務,如果不做,就是怠忽職守,但積極作為又要如何拿捏?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得到的命令沒有什麼,就會被理所當然的心態給蒙蔽,盲從之後惡事就跟著來,一九九五年嘉義監獄的虐死事件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當人要對團體或命令說「不!」是很困難的,但做為監所管理員,我們必須緊握心裡那把尺,因為監禁他人是我們的職責,他們的自由和生命都握在我們手裡,只要清楚這一點,就知道該怎麼做。

記得不少老同事談起泰源早年從警總移交後沿用對待政治犯的凌虐手法,還會聊得津津有味,比如:什麼新收時拿齊眉棍站兩排,受刑人進來就先亂棍打一頓;要不就是對惡劣受刑人倒綁擔架臉塗糖水讓山螞蟻咬的;或是做違規筆錄前先綁起來打腳底板,問什麼都會招之類的…,但是,都什麼時代了,對待人為什麼還要用白色恐怖時期的方法?若換做是我們自己,願意被這樣對待嗎?

現在法務部三令五申的嚴禁凌虐,監所虐囚的風氣或許不會再有,然而,在面對受刑人的時候到底要用什麼態度,卻是很難拿捏的事,說實話,當年從事第一線管理者的我很難不去想:「不都壞人嗎?一顆子彈才多少錢?都斃了不就得了,幹嘛花那麼多錢養他們?」

阿峰繼續接著說:「對犯罪者的既有印象,再加上我們個人的好惡,很容易變成無可挽回的災難;要去體認受刑人是我們的服務對象,既然入了這行,我們就責無旁貸。」

時間回到現在,我和同仁正步出違規舍。
「現在犯人實在太好關了,」他這幾天為了辦違規搞得焦頭爛額,忍不住向我抱怨:「你都不知道以前用打的有多好管,哪會像現在這麼亂!」我沈默地停下腳步,目送著他離開,我心裡明白,再怎麼樣監所都不該回到他口中的那段「輝煌歲月」。

阿峰的提醒,至今我不敢或忘,全控機構的氣氛下確實足以勾起一個人內在之惡,多年後閱讀菲利普・金巴多博士(Philip George Zimbardo Ph.D)所著的《路西法效應Lucifer Effect》得到了更多的佐證,穿上制服的雙方被體制去個體化和人性化,不管是惡劣的情境深化了彼此心中的恐懼也好,或者是在權利地位懸殊的落差也罷,強烈的對立氣氛會令腎上腺素不斷狂飆,稍不注意就會讓人不能握緊心中那把尺,而跨過分別義或不義那條線。

我經常禁慶幸自己入行得晚,否則在當年那樣的氛圍下,不知我能否有不動手打人的選擇?或者說「不!」的勇氣。若非當年有阿峰,身處情境影響力遠遠大於個人意識的監所十五年後,現在的我會變成怎麼樣的人?坦白說,我一點把握都沒有。

說不定早就換上了拖鞋當起自己的客戶了…

原文刊載於2014年4月號《人本教育札記n.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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