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權, 文化

往事並不如煙

文/張旖容    圖/林文蔚:黃溫恭天倫夢

1949.05.20
台灣戒嚴
台灣省主席兼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陳誠發布戒嚴令。戒嚴令未送立法院同意,也未經總統公布。世界最長的戒嚴時期,就建立在這一紙非法的戒嚴令上。

1949.06.21
公布懲治叛亂條例
其中第二條第一項將刑法明定的內亂、外患罪,加重至唯一死刑;第二條第三項將預備及陰謀犯加重至10年以上。

故事,該從何說起?

17歲的疑問多年未解,空白成了禁忌,越是親近越難開口。
那年,翻閱到舅舅新書裡突兀的一句話:

我老爸當年被國民黨抓去槍斃!
黃大一《大哉問如何催眠》

「他」老爸等於我母親的老爸,也就是我應該稱之為「外公」的那個人。母親多年的沉默成了空白,想問也不知從何問起。帶著疑惑的我,北上求學、就業。秘密依舊是秘密,是家族裡不可言說的空白。

幕前、幕後審判­­——蔣介石是最高審判長

根據近幾年披露的大量官方檔案,白色恐怖的真相有重要發現:檯面上的審判機關——保安司令部(或警總)軍法處,其實只是幌子;真正決定政治犯生死的,是幕後操盤的國防部軍法局、總統府某小組和蔣介石。後三者層層上報,最後一定要蔣介石批示、蓋章才定讞;也就是說,蔣介石擁有最後生殺大權。

作業流程如下:軍法處按照特務機關刑求逼供所得的自白書,對涉案者預擬一份判決書草案,送交國防部軍法局;後者複審、擬具該案「內容摘要」並加簽建議後,形式上由參謀總長呈蔣介石批示;實際上是先送總統府小組複審並加簽建議,再呈蔣介石定奪。軍法處再根據最後的定案修改或維持原判,一切開庭審理都是虛應故事。換句話說,所謂的「叛亂案」就是以法律包裝的政治案件,通常在特務的刑求階段就定了調。

資料顯示,許多案件,軍法處的判決草案雖然狠厲,還不算大開殺戒;但層層上報就變了樣,輕罪判重,重罪判死。這些幕前和幕後的「法官們」,不是軍人就是特務,政治犯落到他們手中,自然凶多吉少。但最荒謬的是,幕後的「法官們」根本連政治犯都沒見過、問過、求證過,憑什麼定他們生死?

光陰荏苒,自認萬世千秋的政黨,也終究輪替。部分檔案開始展出,輕輕揭起歷史一角的傷口,觸目驚心,血肉模糊。

黃溫恭死刑,餘如擬。

好一隻硃砂筆!一行字,一方印,從生到死。你,憑的是什麼?

而我,以及我們全家,直到那年,才知道,憑著一支筆就奪走外公性命的人是誰!我母親說她課堂前收到她堂妹的電子郵件,當下她幾乎無法站立授課。原來,原來,他曾有機會活下來,見見這個他從未見過的小女兒。然而,蔣介石的五個字,粉碎了這一切。家,從此再不得圓。

「我的身分證呢?」「你有沒有看到我的身分證?」
『阿嬤,你記不記得我是誰?』
「…………………」「我不記得了,我要找我的身分證!」「你不知道,在家裡要是沒有身分證,警察上門臨檢會被抓走的。」

阿茲海默症的侵襲,讓她—我的外婆,認不得親人,僅剩的執念就是找身分證。來不及開口問的是,過去她遭受到多少的監控和煎熬?每當外婆如驚弓之鳥的尋找身分證,身為家屬的我們,心如刀割,又奈何?

留給心愛的清蓮 1953.5.19 夜

永別的時到了。我鎮壓著如亂麻的心窩兒,不勝筆舌之心情
來綴這份遺書。過去的信皆是遺書。要講的事情已經都
告訴過妳了。臨今並沒有什麼事可寫而事實上也很難表現
這心情。我的這心情妳大概不能想像吧……

無奈只抱著你的幻影,我孤孤單單的赴死而去了。
我要留兩三點,奉達給最親愛的妳,來表現我的誠意。
蓮!我是如何熱愛著妳阿……這是妳所知道的。踏碎了
妳的青春而不能報答,先去此世……唉!我辜負妳太甚了!
比例著愛情的深切 感覺得慚愧……
蓮!我臨於此時懇懇切切地希望妳好好的再婚。希望妳
把握著好對手及機會,勇敢地再婚吧! 萬一不幸,沒有碰
到好對手,好機會,亦為環境等而不能再婚的時候,妳也
不必過著硬心、寂寞的灰色的生活。我是切切祈禱著妳
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總而言之,妳需要邁進著妳
自己 相 信 最幸福 的道路才好。
黃溫恭 遺書之一

六年的夫妻,換來五十六年的死別。終其一生,外婆從未見到此信,也不曾再婚。歷史沒有如果,但如果,信能在當年,送達外婆的手中,是不是,外婆可能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2008年,秋。我緩緩敲著鍵盤,在網路上敲下這段過程,從生到死,從軍法審判的十五年到蔣介石手中的死刑。從日本留學歸國的年輕醫師到蔣介石眼中的「匪諜」,終至命喪馬場町。素昧平生的熱心網友,寫信告訴我可以去哪裡申請相關檔案。翌日,我走訪國家檔案局,帶回厚厚的四卷複印本卷宗。於是,我讀到了:

我的死屍不可來領。我希望寄附台大醫學院或醫事人員訓練機關。我學生時代 實習屍體解剖學得不少的醫學知識。此屍如能被學生們解剖而能增進他們的醫學知識,貢獻他們,再也沒有比這有意義的了。以前送回去的兩顆牙齒,可以說就是我的死屍了。遺品也不必來領。沒有什麼貴重值錢的,予定全部送給難友們。謝謝妳的很多小包、錢、及信。對不起。

嗚呼!最後的時間到了…緊緊地抱擁著妳的幻影我瞑目而去……

再給我吻一回!喊一聲!清蓮!

黃溫恭 遺書之一

那是夜半,止不住的淚水從我臉上滑落。究竟是怎樣的政府,要取走他的性命,而他,又是如何的想著要貢獻自己。對三十三歲,方當盛年的他,我相信那送回去的兩顆牙齒,不會是自然掉落。但,我已無法思考下去,究竟當時,又是何等非人的遭遇。而他,是我的血脈至親。

奪命槍聲——馬場町、安坑刑場

1950~1959是白色恐怖最血腥的十年。每隔幾天就有一批人,大清早被獄卒押去出庭,草草聽完死刑判決,隨即載往刑場槍決。槍決時間通常是卯時(凌晨5~7點),曾有一天槍斃18人的記錄(1951.06.29,蘇藝林案)。

這些死刑犯被押赴刑場後,都被拍下槍決前、槍決後的照片,送交總統府「備查」,證明當局要殺的人,確實從地球上消失。槍決後,屍體由台北唯一的極樂殯儀館運回來,再通知死者家屬限三日內領回,並索取巨額贖屍金(名為修補屍體槍口的費用)。逾期未領,則交給國防醫學院浸入福馬林池,三個月後以臨床實驗之名交付解剖。許多家屬付不起贖屍金的遺體,或是隻身來台的大陸人遺體,就此成為解剖材料,然後草草掩埋(目前已知掩埋地點為台北市六張犂亂葬崗,共三處)。

這些死者,生逢亂世離憂,死時無人收埋,背負叛亂汙名,悠悠數十年又無人祭弔,可謂集世間悲劇之大成,也是白色恐怖最深的嘆息。
人權之路 P46

我翻閱著從檔案局申請來的檔案:

《極樂殯儀館收斂執行死刑人犯報告表》
死亡人姓名:黃溫恭;領屍人姓名:無;備考:本館代理。

《國防部公文》
受文者:總統;事由:為叛亂犯陳廷祥等業已執行死刑謹檢附執行照片及更正判決轉請核備;二、茲據該部……號呈以業將叛亂犯陳廷祥黃溫恭兩名於四十二年五月二十日綁赴刑場執行槍決檢呈執行照片暨更正判決請核備。三、謹將上項執行情形連同受刑人陳廷祥黃溫恭兩名生前死後照片各一張……

我從沒想過,我見到他生前最後一張相片,竟然是在這情形之下拍攝的。照片很小,然而,我卻分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見不到驚慌懼怕,反而是某種安詳的篤定。無從想像起,那最後一夜,他是如何度過的?公文寫到,夜半兩點開庭,六點執行。想來就是在這四小時之中,他寫下那五封絕筆信。然而,卻到不了他親愛的妻與子手中。天地何以待他如此?

時隔五十六年,才由我—他的外孫女,從國家檔案局手中,首次見到這些信件的複印本。就夾雜在那四本公文、判決書、筆錄以及財產沒收清冊之間。在此之前,我們全家族沒有人知道他曾寫下這些信,更別說完成他貢獻大體,遺愛人間的心願。往事,就這樣被湮沒了半世紀……

隨後我追尋著一點一滴,拼湊起他過往的輪廓。他出生在高雄路竹後鄉村,是村長的長子。自幼,中醫師兼任村長的父親對他疼愛有加,台南二中畢業之後即送他赴日求學,他就讀於當時的日本齒科專門學校(今日本齒科醫學大學)。畢業後正逢戰時,他被徵去東北擔任軍醫,也因此除了齒科醫師執照之外他還領有外科醫師執照。戰後返國開業,當時是路竹鄉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位牙醫師。娶了長榮女中畢業,在小學任教的楊小姐,先後生下一男兩女。後舉家遷至屏東縣春日鄉擔任衛生所醫師。故事,本應到此成為幸福美滿的結局。

然而,那是個動亂的年代。緊接著二二八而來的清鄉、戒嚴,一步步地絞殺了整個青年世代。他和最要好的二中同學陳廷祥(燕巢人),就這樣走入了死亡的旅程。整個「叛亂」案件以燕巢鄉公所為中心,被指為台灣省工委會燕巢支部,而他則是介紹陳廷祥參加組織的人……最終,要好的兩個人同年同月同日死於同地。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許下過結拜的誓言?但,如此的心願,不要也罷!

我開始追尋著任何蛛絲馬跡,那怕是只有些微。日本齒科大學沼部教授接到我的去信之後熱心的幫我找出他那年級的生活相冊以及一張他親填的生活調查表。更在我到東京拜訪時,帶我到他們地下室的圖書館,讓我能親自看看外公當年的筆跡及照片。遺憾的是大學圖書館中剛好沒有收錄到當年畢業紀念冊,沼部教授又連絡上他曾經的學生,他學生的父親是外公的同學,將畢業紀念冊寄到教授辦公室,再由教授掃描給我。外公的同學並提到他為人相當的樂觀幽默,是很開朗的一個人。在追尋的旅程上能遇見這些貴人的幫助,我感激不盡!

2010年,元旦假期,我走訪屏東縣春日鄉。去的冒昧,但見到了現任鄉長的母親—高杏桂女士,當時春日鄉衛生所護理長。她說,外公是半夜被抓走的,隔天起來大家找不到人,後來才知道他被抓走。同案的呂碧全先生,當時十七歲,岡山中學學生,現在還住在燕巢舊居。他說,外公生前交代了他兩件事,一件是請他告知某人,我已經為台灣犧牲了,未來請你們加油。第二件事是請呂先生能持續他在山上栽培香菇的研究,他說,孢子分裂的關鍵就在培養基,如果你能持續研究就能栽培出養殖香菇。呂先生說他後來的確有研究培養基,不過種的是蘭花而不是香菇。我也拜訪了陳廷祥的弟弟陳廷淵,從他收藏中看見了當時的台南二中畢業紀念冊。照片裡的外公,戴著白線帽帥氣的模樣,和十七歲的我,幾無分別。陳廷淵說當年他總是跟著他哥哥還有我外公一起去郊遊,六十年前有相機的人家不多,他們是燕巢的大戶因而照了相當多的照片。只是,在哥哥被捕之後家人怕事就都燒掉了,一張也沒有留下來。除了惋惜,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母親說,她五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是從我手中接過去的,來自父親,最初也是最終,唯一的一封遺書。五十六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存在,雖然和父親從未見過面,但是依舊能感受到他的愛。而這份愛,遲了半世紀。

最疼愛的春蘭 1953.5.19 夜
妳還在媽媽肚子裡面,我就被捕了。父子不能相識!嗚呼!世間
再也沒有比這更悽慘的了。雖然我沒有看過妳,抱過妳,吻
過妳,但我是和大一、鈴蘭一樣疼愛著妳。春蘭! 認不認我
做爸爸呢? 慕愛我嗎? 慚愧的很!我不能盡做爸爸的義務。
春蘭!妳能不能原諒這可憐的爸爸啊?
春蘭!我不久就要和世間永別了。用萬分的努力來鎮靜
心腦,來和妳做一次最初而最終的紙上談話吧。我的這心情
恐怕妳不能想像吧! 嗚呼!臨於此時不能見妳一面,抱妳一回,
吻妳一嘴…………我甚感遺憾! 長恨不盡!
黃溫恭 遺書之二

我從未想像過事情會有如此發展,當初只是憑著一股意念,想弄清楚,究竟我這素未謀面的外公發生過什麼事情。然而,隨著一步步的追尋,彷彿,他又活過了一次。對我而言,他不再只是母親身分證上父親欄的三個字而已。而是,曾經,確確實實存在過,有血有肉,哭過、笑過、愛過、恨過的一個人。青史,本不應該成灰。身為他的子孫,去追尋及探索這些塵封往事,我責無旁貸。也感謝這一路走來,對我伸出援手的許多朋友、貴人們。沒有你們,這趟旅程我是無法獨力完成的。

謹以此文,紀念我親愛的外公。
你流的血照亮著路,我們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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