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

不可承受的革命之重

文/滕彪   圖/香港獨立媒體

香港爭取民主的運動,從開始不久就被西方媒體稱作umbrella revolution,中文的名字好幾個:雨傘革命,傘花革命,花傘革命,遮打革命,雨遮革命,折傘革命,不管“傘”字如何翻新,“革命”是跑不掉的。

但“革命”二字恰恰是學生領袖和運動發起人最不願意聽到的。他們希望被稱作“運動”或“抗議”,不想被貼上“革命”的標簽。革命太可怕了,顛覆國家政權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香港人只想要香港的普選,只想把香港已經有的民主制度推向一個新水平。至於中國大陸的民主,這個目標太高了,太遠了, 太難了。雨傘革命解決不了,將來有機會再說吧。

香港人為中國大陸的民主化付出了不知多少努力。遠的不說,1989年天安門民主運動,如果沒有香港的支持,面貌一定大不相同。無論是物質、金錢,還是運動經驗、信息傳播、媒體報導,還是屠殺之後的黃雀行動以及每年的六四燭光紀念晚會。此後,從支聯會到維權律師關註組、良心之友,一次一次的遊行示威,捐款捐物、新聞發布會、國際救援行動,高智晟、陳光誠、胡佳、劉曉波、艾未未、許志永、趙連海、曹順利、李旺陽,沒有港人對中國維權運動和民主運動的支持,中國民間社會根本無法達到今天的水平。退一萬步說,如果香港算是中國的一部分,那爭取香港民主本身,就是爭取中國民主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但“革命”二字實在不能不引起香港人的擔心。香港和中共專制政權相比,從經濟、資源、軍事實力、國際地位等等主要方面,都不在一個重量級。溫文爾雅、守規矩的香港,面對的是一個出爾反爾的流氓,一個悍然使用坦克碾軋學生市民的恐怖集團。國際媒體雖然對這次抗爭不惜筆墨,但真正願意放棄經濟利益和其他利益而得罪中國的國家幾乎沒有。美國一個頗受歡迎的脫口秀主持人“扣扣熊”在談到香港問題時說道:“你(北京)可以碾碎這次行運動,也可以把權利還給香港人,全世界都在看著,做決定時要小心——但不管做出什麽選擇,美國都會繼續和你們做生意。”相當幽默,也是實情。中共淫威專橫如此,各國政府功利短視如此。

黃之鋒在集會上說要爭取香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實現真普選”,“我們希望可以創造一個在共產主義控制下國家裏實現普選的政治改革奇跡”,這實在是無奈之舉。以大紅大紫的黃之鋒的思想水平和鬥爭經驗,他不可能認識不到中共一黨制下不可能有香港的真普選。人們心裏清楚,自下而上的、以大規模占領方式來要求改變既有的關於行政首長(和立法代表)的政治安排,只能是革命。但是香港的抗爭者,實在無力改變中共根本政治制度,從而一勞永逸、踏踏實實地享受香港民主。這並非跪著造反,而只是出於運動繼續發展的話語策略。

中共不但不會允許香港民主,而且根據歷史檔案的研究表明,從50年代開始,毛周就以武力相威脅,使英國無法在香港推行民主。對於後來的中英談判,有人指責英國背叛了香港,雖然不無道理,是事實要覆雜得多。但中共僅控制香港飲水一項,就使英國缺少足夠的籌碼。

極權的本質是要控制一切,極權專制之下,不會允許自由制度的存在。讓香港人有真正的普選,就是允許專制堤壩出現一個裂縫,這個裂縫將會導致專制的崩潰。香港若失去控制,中共把香港作為轉移財產和洗錢基地的犯罪行為就會暴露在陽光之下。香港若有真正民主,必將輻射全國,必將激勵其他地方的大規模抗爭,必將繼續發揮推動中國民主化的橋頭堡和根據地的作用。因此這場運動所反映的,是兩種根本制度的沖突。“一國兩制”已死,或者說一國兩制從一開始就必然蘊含這場危機。

香港和大陸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如果不從1997年五星紅旗在維多利亞港上空升起的那一天開始算的話,最晚也要從今年“831決定”開始。中共要把香港變成北京或重慶一樣的大陸城市,已是司馬昭之心。只是時間的問題。占中開始後短短的兩個星期之內,就有至少40名大陸維權人士和藝術家因為支持香港民主而被逮捕。這次運動,無論你如何稱呼它,早已被政治嗅覺異常靈敏的中南海貼上了“顛覆”、“分裂”和“勾結境外敵對勢力”的標簽。黨的喉舌《文匯報》就惡狠狠地寫道,“「雨傘革命」企圖奪取政權,不過是非法政變的代名詞。”並稱“美國的政治代理人”黎智英“低估了中央政府雷霆萬鈞遏止顏色革命的威力。”不想被稱作革命的革命,在靈魂深處鬧革命的革命老手那裏,當然是革命。

有意思的是,中共倒行逆施的舉措,對參與革命運動的動員效果,超過了香港政壇任何一位活動家或民主派領袖。2003年的企圖在香港設立文字獄的23條,導致50萬人上街。今年“610”白皮書,導致民間公投有接近80萬人參加(占中三子曾擔心投票人數達不到十萬),隨後的七一遊行又有51萬人上街。“831”人大常委會決定,導致922大罷課,而千呼萬喚的占領中環,終於提前啟動並且迅速擴大成占領香港旺角、尖沙咀、灣仔、銅鑼灣的傘花革命,最多時候有20萬人參加公民抗命,小小的香港在公民抗爭的歷史上一再書寫奇跡。在運動形勢低迷,抗爭者受傷、勞頓、失望並出現分歧,堅守人數越來越少的時候,林鄭突然取消預定中的對話,又立刻導致10萬人走上街頭。難道是玩“無間道”?中央和港府一再刺激、危機越來越緊迫的情況下,連明裏暗裏內鬥不斷的泛民各政黨也逐漸放下分歧、形成同仇敵愾之氣。

香港不經意間成為阿拉伯之春之後世界民主化風暴的中心,萬眾矚目。香港人不單是為香港爭民主,在客觀上也是在為中國爭民主。對於本土意識逐漸增強、希望去中國化的香港人來說,這是一個相當吊詭的事實。出於政治、文化、歷史等等因素,香港人的自我認同處於一個動態的、相當覆雜的狀態;香港人尤其是年輕人,對中國(不僅僅是中共)的認同度已經越來越低。但是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在現實中,沒有中國的民主,就沒有香港的民主。中國大陸的覺醒者和行動者一直沒有放棄爭取民主的努力,他們不是在監獄裏就是在去往監獄的路上,在嚴酷的環境下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現在,香港人承擔了不可承受的革命之重,香港人為越來越不認同的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來爭取民主,而那些人民中的大部分並沒有覺醒,並對占領香港街頭的鬥士們冷嘲熱諷、謾罵攻擊,而這,也許是這場運動的心靈深處最讓人糾結、讓人感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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