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卒人生

前塵後路

文/林文蔚

「文蔚,最近有跟黑金城聯絡嗎?」長官見到我劈頭就問。

「蠻久沒聯絡了耶,怎了?」我問。

「哦,是這樣的,我聽過他來接見的監聽記錄,想提醒你少跟他來往,這人在騙國片輔導金。」長官說。

「我知道他很想搞文創,所以出獄後開的動畫公司,好不容易做出了一點成績,如果他的作品能依規定申請到國片輔導金,我們是不是應該為他高興,這種事怎能說是在騙呢?」

「呃⋯⋯你這樣講⋯⋯也對啦!」長官似乎有些尷尬。

「而且他有很多好故事。」我說:「前陣子還有出版社的朋友希望我幫忙轉介。」

「不不不!」長官連忙說:「這種事你千萬不要介紹。」

「為什麼不呢?」我問:「人家現在做正當生意,而且出版社也是正派經營的企業,如果雙方能合作,多一些創作的火花,不也是美事一椿嗎?」

「啊⋯⋯對⋯⋯對啦!那個⋯⋯」長官有些接不下話,連忙嚥了嚥口水說:「只要他不要再做奸犯科就好了。」

我說:「坦白講,他都關了一二十年,出去後好不容易金盆洗手,要是我們老用這種不信任的眼光看他,把他的努力說成是在招搖撞騙,要是真的因為這樣,到最後走投無路回去做老本行,我想我也只能祝福他了!」

長官:「對啦!對啦!啊~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來提醒你,像這種背景不單純、交友複雜的人,還是少來往才是。」

「那⋯⋯」我說:「如果照您這樣說的話,我娶小p回家當老婆不就是自找麻煩?」

「啊?什麼意思?」長官一頭霧水。

「她小時候的玩伴現在大多在混兄弟。」我說:「是不是當初交往時我就該先對她做身家調查?」

黑金城正是名聞於一九七○年代的大盜,前年北藝大的黃建宏老師因為看過他畫的漫畫【牢騷】,於是透過FACEBOOK和他取得聯絡,因而促成隔年的「【悶】林文蔚x黑金城的監獄文件展」。

建宏老師帶著北藝大的學生登門拜訪那天,黑哥將他在獄中研讀古書所作的筆記找了出來,大大小小的地圖、密密麻麻的年表攤在桌上,引起了學生們的一陣驚呼。

「同學們,這才叫研究,作學問是一種態度。」建宏說。

沈潛監獄的日子反而為他累積不少能量,但出獄後並非就此順遂,他提到出獄不久租房子時,雖然簽了約也付了訂,才回到了家房東就來電話:「黑先生不好意思,我是想租房子給你,不過因為我父親聽過你名號,堅持說不能租,真是對不住!」

這幾年他跌跌撞撞浮浮沈沈,現在和朋友合資開了間公司做起了動畫,也把當年鑽研的古書改寫成劇本,專心做文創,一圓小時候的夢想。

就在我和黑哥的聯展開幕前夕,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向會場,他提著啤酒對我靦腆地笑著:「好久不見!」
「阿丁,最近好嗎?」

阿丁說著出獄後到地檢署報到時向觀護人說希望搬到南部和家人同住,結果觀護人二話不說,要他當天就南下完成入籍和報到手續⋯⋯

「蛤?要是趕不上就得回去關耶!他怎麼可以這樣搞你?」

「幸好打電話回家時家人教我坐高鐵,不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苦笑著說。

他找了份不錯的工作,老闆欣賞他兩年來認真的態度,優先給他出國受訓的機會。
他帶著受訓的資料去找觀護人,才開口沒兩句就被觀護人打斷:

「原則上不准!」觀護人連瞧都沒瞧他一眼:「我還要忙,你可以回去了。」

「有去成嗎?」我問。

「當然沒有囉!」他再次苦笑:「不過我老闆對我蠻好的,說還是會給我其他受訓的機會。」

「你現在工作穩定也過得不錯。」我說:「有沒有考慮要成家?」

他猛然灌了口啤酒,幾乎嗆到:「別害人家了,我想都不敢想。」

「為什麼?」我問。

他沉吟許久,然後凝視著遠方,說:「也許⋯⋯我是還沒法原諒自己當年犯的錯⋯⋯」

唉,人都出去了,心還關在裡面。這讓我想到了和阿丁背景相仿的阿堂,同樣因殺人判處無期徒刑假釋,出獄後的心態卻炯然不同,我們在新竹火車站偶遇約是他出監約半年的事⋯⋯

「都在幹嘛?」我問。

「也沒幹嘛,就找找工作,到處晃。」他說。

「半年還沒找到工作?」

「上週有去朋友那裡做粗工,搞得我一身傷,做不慣所以不去了。」他捲起袖子褲管給我看,傷是沒什麼傷,頂多只能算破皮,他繼續抱怨:「累得要死一天也才一千塊錢,我一餐就要吃掉三百元,哪裡夠用,想想以前在混的時候一天哪只一千?說要多少就有多少!」

我眼睛瞪得像銅鈴:「一餐三百?我和老婆兩人吃也吃不到三百,你都吃什麼?」

他聽了趕緊話鋒一轉:「別管這些啦!新竹實在無聊,我一個人去了幾趟台北晃晃。」

「自己搭火車巴士還習慣嗎?」

「搭火車巴士太麻煩了,我都嘛坐計程車!」

「沒收入還從新竹到台北坐計程車?」我大惑不解:「你錢怎麼夠用?」

「我姊給我啊!」我聽得瞠目結舌,他說得理所當然:「走!來去我家,我一定要讓我姊認識你,要是知道我有你這樣的朋友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阿堂的姊姊一聽到我是他在監獄認識的朋友,整個人反而防備了起來,再聽到我是監所管理員,更藏不住那鄙夷的臉色

接下來的時間我更如坐針氈,阿姊數落著他不去找工作,天天伸手要錢,還說含辛茹苦拉拔著阿堂的孩子長大:

「為了怕人家歧視這個媽媽跑了爸爸在坐牢的孩子,我都騙老師說我是媽媽,他爸爸死得早!」阿姊說著說著流下了淚:「我不交往不結婚也是怕我的男人不想要這個孩子,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竟是這副德行!」

阿堂時而望著天花板,時而東抓西摳,把阿姊說的話當成了馬耳東風。

「阿蔚!你很不夠意思耶!找你來我家,你竟然都不幫我講話!」他一臉不高興地對我說。

「要講話也不是幫你是幫大姊!」我疾言厲色地道:「兒子從小盼你到大你給了他什麼?一個關了二十年竟然還想著以前在混的爸爸?你想撤銷假釋再回去關?好讓孩子繼續跟大家說爸爸死很久了嗎?」

阿堂被我罵得低下了頭,大姊則站起來握著我的手:「先生貴姓?我都以為你們管理員最壞了,今天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真的很高興你來,謝謝你!」

我們往往忽略了出獄後挑戰才真正的開始,即便像阿堂這樣的情形,我話雖說得重,但心中其實不忍,重新面對業已脫節二十年的社會,想必心中是惶恐的,要不去嚮往過去的風光歲月,需要的不只是勇氣。相信看過電影「刺激一九九五」的人一定對那個七老八十才出獄的老布有印象,他剛出獄連過馬路都不會,最後雖然生活有了著落,卻選擇在落腳的收容所上吊自殺,這樣的情節雖不曾在我眼下發生過,但我卻曾眼見一位才剛步出監獄的老更生因為不知何去何從而哭到路倒。黑哥也曾提到一位朋友剛出監,因為關了太久怕與人接觸,而不敢進商店買水,明明店外有自動販賣機卻不知要怎麼用,只好一直忍渴一直等,等了快一個鐘頭才有人去投幣,他學著做才終於買到水喝。

「好慘!後來他想打電話回家,卻找不到公用電話,好不容易找到公用電話竟然找不到投幣孔。」黑哥搖搖繼續說:「你們聽了或許覺得好笑,但這其實蠻悲哀的!」

不久前一位甫出監的朋友申辦了更生團契提供的創業貸款開了間美髮店,本以為人生可以就此重新開始,豈料管區員警得知她有案底,竟天天登門拜訪…

「幹!他天天來,我都不知道是存心找碴還是想來收規費!」她恨得牙癢癢說。

值得我們重新思考的是,究竟是怎麼樣的社會才會讓人選擇再次、甚致一再回到監獄裡?迎向新生的更生人得先和自己的內心交戰、和過往拉扯,還得處理自己與親人間的愛恨糾葛,然後想辦法適應陌生已久的社會重新立足,要能不從這些敗下陣來,是件相當不容易的事,畢竟社會大眾歧視、甚致來自部份執法公務員的刁難並不曾少過,但我們卻常有一種迷思,認為犯罪者之所以回籠單純是因為「不知悔改」或「關不怕」,而有:「自己愛進去關,怪我哦?」的嘲諷,所以監獄的環境得要越差、對待收容人的方式越是苛刻才越合理,要這樣犯罪者才會怕,才不敢再犯罪,這種思維似乎也讓當局對獄政改革消極以對帶來很好的藉口⋯⋯這叫「社會期待」!這個理由多麼的理直氣壯啊!

今年七月十八日法務部次長陳明堂參觀完台中女監擴建工程後,對於新舍房採光及空間有所改善有感而發而說了句值得玩味的話:「這麼好的居住環境,會不會大家住了都不想走啦?」

臺中監獄附設培德醫院的收治專區是全台最高規格牢房,客廳裡有沙發和健身器材,廁所不單有安全扶手,浴室用的是別人沒有蓮蓬頭,三面通風採光的臥室掛滿字畫還有書桌,覺得悶的時候還可以到綠草如茵的院子裡散步或種菜,或許次長大人可以用同樣的話問問住在這裡的陳前總統:「這麼好的居住環境,你會不會住了不想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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