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移民/工

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離鄉孩子的心情

文/阮錦垂

「每個人只有一個故鄉,如同只有唯一的母親。不記得故鄉的人,將無法長大成人」

如果你曾聽過甲文石作家〈故鄉〉這首歌,也會禁不住對家鄉的思念。那份情一直被藏我我的心底,同時我也將其傳達給孩子們,讓他們日後長大也能夠了解他們媽媽生長的故鄉、國家和語言。

「母親啊,故鄉是什麼?老師教導要珍惜。母親啊,故鄉是何物?誰離去都會思念。」

我家有七個人:父母和我們弟姐妹五人,我是家中第二個孩子。我們在住在一艘小船,以樹葉搭建棚子,每個季節生活都過得更辛苦。我父母賣花和蔬菜維生,每天晚睡早起,勞碌奔波只為了養育孩子,我父親每天要划幾十里的船,辛苦地謀生。雖然父母工作很辛苦,我們從未聽過父母的一聲抱怨、嘆氣。父母最大的快樂上看到我們幾個孩子的平安與溫飽。日子一直這樣過,我們不敢對「未來」兩個字有任何期盼。我一直記著父母匆忙去早市送貨的日子,最小的弟弟則一直拉著母親哭喊「媽媽不要去,在家裡陪我」。每次想起那些過往的回憶,我們姐妹都禁不住流下眼淚。

時間慢慢的過去,在親戚的幫助之下,我和大姐最終也學會了維生的一技之長。我姐姐學醫,而我做縫紉。姐妹倆當時的薪水沒有多少,但也能夠和父母分擔照顧弟弟妹妹。當家庭的支出變得更多,我得到胡志明市找工作,寄宿在一位舅舅的家中,他是媽媽的遠房親戚。我每天除了在工廠的工作,還要負責舅舅家的家務事,如果他們不滿意,再多的責備、辱罵我都要承受。有時候怨嘆自己的身分和命運為何如此坎坷,又擔心父母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也只能繼續咬緊牙關撐下去。

三年之後,我得回到家鄉和家人一起生活。那一年,越南興起嫁台灣人的浪潮,想不到,三年後,我表姐帶了一位台灣男人回來介紹給我。起初我很猶豫且想很多,因為我不想離開家鄉,不想和家人分隔,更不想離開這片生長的土地嫁去他鄉。

「妹妹為何不近嫁,卻匆忙嫁去遠方?日後父母年邁老去,誰為其遞飯奉茶?」

但回頭看著自家環境,努力了多少年,貧窮仍歸貧窮。我給自己許了對未來的希望,決定「嫁去遠方」。離開那片出生長大的土地,到他鄉當人媳婦,我心中仍帶著一絲希望,也將台灣和夫家是為自己的第二故鄉,但我對越南家鄉的思念從未停息。

「每個黃昏站在後院,望向娘家肝腸寸斷」

回到夫家之後,從一開始就因為語言和風俗習慣的差異,我偶爾也遇到一些困難。我在夫家的生活,和在越南的生活相比,其實也沒有比較好:每天我都得很早起床,一天料理家人的三餐,照顧公公婆婆,但婆婆對我仍不滿意。當時,我的所有電話費和生活費都要靠先生,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寄回家,不知道在家鄉,父母和弟弟妹妹的生活現在如何,他們是否安好?我和先生商量,過年時他給了我幾千塊台幣,我握著那筆錢在手中,眼淚也不禁流下。當下我心中只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希望往這筆錢能讓我的家人過個夢寐以求的充裕溫飽年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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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持續這樣過著、過著,那天我公公突然生重病要住院,雖然先生家裡有三個孩子都已成家,但沒人在醫院照顧、陪伴公公。當時我已經有了第一個兒子,只好請表姐幫忙照顧孩子,讓我有時間照顧公公,料理先生和婆婆的三餐。

我公公因為中風,行動變得不方便,也不能與人交談溝通。但我一直記得,公公淚眼盈眶握住我手的那一天,他似乎想說些什麼。我便跟公公說:「爸爸,我沒關係。我照顧您,因為您是我的爸爸。雖然您是我先生的爸爸,但我一直都將您當作自己的親生爸爸。」當公公聽我說著那些話,他看著我微笑,同時也留下的了眼淚,公公的淚水讓我個跟著「紅了眼眶」,但我要撐住不哭才能給繼續安慰與鼓勵公公。我跟自己說,身為孩子首先就要完成孝道,對公公婆婆亦然。

「行盡世間沒人能與母親相比,人生重擔誰人比父親更苦?」

三年後,我公公過世。時間安靜地走過,我家庭又迎接一個小小可愛的天使,現在的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常聽別人說,家裡有一男一女將合成一個「好」字。總以為將來的生活會變得更好,但生活仍是充滿艱辛。女兒六個月大,我就帶她和我一起去摺檳榔葉,辛苦得不知多少次讓孩子自個兒在一旁。她肚子餓,我只能騰出一點點哺乳的時間,之後又是埋首工作,邊工作賺錢,我也沒忘記自己的責任和本分,仍努力找時間回家照顧夫家的三餐,但這一切我先生都視為當然,從未幫助過我,又是我覺得很委屈,但為了孩子,我要繼續努力。

女兒滿週歲時,我脊椎長了骨刺要入住台東醫院。看著周圍的病患都有家人探望、照顧,而我總是一個人,想家的感覺又湧上來,想著與父母、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的時光,又讓我淚水直直落下。若現在能夠在他們身旁那有多好。幾天後,我帶著失落沈悶的心情出院,也沒有人能讓我分享。這些時候,我常跑去海邊,看著拍打沙灘的海浪,大聲地喊著:「爸爸媽媽,我的家人,我很想念大家呀!」

朋友們總認為我是一個樂觀、開朗的人,但我心深處埋藏的是無法言語的憂愁,我將其鎖在心底,好讓關心、疼愛我的人不必因此而操心。我最擔心,也是讓我日夜掛心的是母親的心臟病和高血壓。仍然藏住我的擔心,只在每次想到媽媽時感到難過。

「母親如樹上手頭的芭蕉,風吹母親掉落,讓孩子成為孤兒。孤兒是多麼可憐,饑餓乾渴誰人照料?」

我每天誦經念佛,祈求父母能平安健康,家裡能溫飽幸福,我已經感到滿足。每年農曆七月的盂蘭節,我吃齋念經,報答父母的恩情。如果有人看到我的文章,我只希望父母仍然健在的人們別再讓傷害父母的心!

「汪洋大海量不滿母親之愛,無盡雲朵蓋不住父親之情。早晚奔波忙碌,母親將孩子養大。犧牲消瘦的身子,父親保護著孩子,人兒呀請別再讓母親哭泣,別讓母親的眼神出現悲傷!」

回到我在台灣的生活,女兒兩歲時,我的脊椎骨刺又復發,在台東醫院治療也不好,我請先生帶我到花蓮醫院,但我先生不願意,最後要請表姐幫忙帶我去住院。辦理手續時,醫生說要親人在同意書上簽名,才能夠進行手續。我慌張失措,打電話給先生但他連一句關心的話都不給,他還說;「有妳表姐就好了啊,我還去醫院幹嘛?」直到醫生叫他進醫院,他才願意出面簽字辦理手續。等待手術的那段時間,我先生從未打電話或給一封簡訊來關心。有時,我感到很難過,覺得自己很可憐,有先生卻跟沒有一樣,只能默默流淚。回到家,先生聽別人說手續花費很多,將會負擔不起,他叫我試著抓中藥來吃看看,之後再來想手術的事。我聽他的話回家吃中藥,吃了一個禮拜疼痛感已經減少,再繼續吃三個月就完全康復,但仍要持續吃藥粉且不能進行粗重的工作。身體恢復健康,我又繼續去摺檳榔賺錢維生。

女兒三歲,我發現先生有外遇。當人變了心,再怎麼做也留不住他們。他一天比一天過分,不搭理老婆孩子,一下班就去找那個女孩子,完全忘記了回家的路。有一次,幼稚園老師打電話來,說沒人去接孩子,我只好放下工作去接孩子放學。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他也不管。

難過的時候,我搭上往高雄的列車,去尋找一個平靜的地方。在車站門口,一檯計程車來到面前,女司機看著我失落的神情關心地問:「妳想去哪裡?」我支支吾吾地回答:「請妳帶我到任何一間寺廟都可以,我想皈依佛門,我太厭煩、太累了。」她聽了只微微笑著,不過一會,她帶我到了一間莊嚴的佛寺-佛光寺。我入內上香拜佛,遇到一位師姑,我將自己的心事都跟她說。聽了事故的勸導和她說的佛理,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感到舒服且更樂觀了。

我回家,跟先生在住一段時間,再給他一次悔改的機會。但我和他似乎緣分已儘,他仍然不變。那一天,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時,他還帶了那位女孩子回家,我就當她是先生的朋友般周到地接待。幾個月之後,他決定要離婚,我先生不會給女兒生活津貼,我不能提出分財產的要求,不能帶走家裡的任何一件東西。我認為夫妻緣分已儘,我也盡了妻子的本分。離婚之後,我先生養兒子,我帶走女兒,我們母女倆在外面,住在朋友出租的房間。

我每天都要工作賺錢,打點我們母女的生活,房租、伙食費、孩子的學費等等。有時候下班回家,還來不及煮飯又得出去工作。我平常的工作是摺檳榔葉和幫別人打掃家裡,有時候會到移民署協助同鄉姐妹辦理手續。沒有工作的時候,我就到寺廟做義工,這樣也能讓我們母女的生活更有意義。

直到一天的下午,我們正在吃飯是電話就響起,才得知我前夫已經住院。那天晚上,我停下自己的工作,帶女兒到醫院探望前夫。向醫生詢問之後才知道他是中風,幸好家人及時送醫急救,總算度過危險階段。那時候,我才能夠放下心來,我在醫院照顧他一個禮拜,直到他出院的時候。

雖然生活仍是很辛苦,但我身邊永遠有著許多朋友和親人的鼓勵、安慰。我最大的夢想是將孩子撫養成人。看著孩子漸漸長大、用功讀書是最令我開心的事,放工回家,母女一起有說有笑,生活雖不富足,但我將儘全力照顧女兒,讓女兒日後長大,多多少少也能認識母親的家鄉,對與她媽媽出生長大、將她媽媽養育成人的那片土地也有一些瞭解,讓她知道,即使遠離家鄉,但她媽媽對於家鄉的情感從未停止,而那也是她能夠疼惜與想念的一個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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