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李根政
這是去年,林義雄先生在義光教會禁食行動現場,我寫的書法字。由於林先生禁食,加上這幾年反核運動的累積龐大壓力,迫使國民黨政權宣布核四封存,這是2014反核運動的重要成果。但這場禁食行動,還讓我及許多關注反核運動的朋友重新喚起林宅血案的傷痛,連結從白色恐怖到二二八事件的歷史教育的空白,了解到台灣民主之得來不易。
台灣歷史(人文史、人地史、自然史)有很沈重的一面,不容易在日常生活中討論,本應在教育體系內建立基礎。但由於台灣主體教育的欠缺,台灣老、中、青,乃至孩子,常常都必需在許多空白、斷裂、扭曲的基礎上,重新學習,每年這時候,也是我重讀歷史的時候,今年,拜FB好友之推文,我增加了對幾位受害者的認識,同時,也重讀了古寧頭戰爭的書,試著從國共戰爭的脈胳,了解我的出生成長地和這個大時代的連結。
對於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我的認知和體驗是:這是外來政權(蔣家政權和國民黨)有系統屠殺社會精英,不惜濫殺無辜,滲透到社會每個層面的恐怖統治。馬英九將二二八事件定調為「官逼民反」,雖承認了錯誤,但卻沒有為國民黨政權的暴力統治有真正徹底反省,當國民黨人繼續向蔣介石、蔣經國「謁陵」時,國民黨的道歉都是玩假的。
1988年我從新竹師專回金門教書,軍管的氣氛給我一種無孔不入的壓迫感,老家古寧頭的海邊矗立著一棟播音牆,隨時播放著鄧麗君的音樂和宣傳著「共軍止戰員弟兄們,請你們起義來歸吧!」,一直伴隨著我們到晚上10點的晚安曲,到處是不淮攝影、繪圖的禁區,這真是一種長期的精神虐待。
當時的金門處於軍事管制狀態,金防部司令官最大,縣長不過是國防部指派一名上校擔任,更沒有民選的縣議會,國民黨黨工系統和軍管政府相輔相成,對這個小島進行著實質的治理和思想管制。我任教的第一所學校旁邊就是國民黨的民眾服務站,好心的校長為了我的將來,三番二次請我去填寫入黨申請書,但我堅持不加入國民黨。
不過軍管當局為了表示重視教師的聲音,每次校務會議都派出代表聽取民意,1990年,剛回鄉第三年的我,在校務會議上提出「民進黨在台灣已是合法政黨,金門可不可以成立民進黨黨部?」這個問題惹惱軍管當局,文教科長陳昆仁當場喝斥:「不愛國,怎麼可以領政府的薪水卻在批評政府?」暑假期間我到台灣進修,調查局和人二室都派員到學校調閱我的資料。從此,我被金門教育界同儕封為「民進黨金門縣黨部主委」。
1989年,同學的哥哥楊成家參選立委與國民黨提名人打對台,我曾到競選總部幫忙佈置,選舉當天,我拿著照相機習慣性的拍攝風景照片,不料卻被國民黨特工認為是在蒐集對他們不利的情報,當時的國民黨特工無孔不入,結合著金門建立於血緣關係的宗族體系,形成綿密的人際控制網絡。於是這位特工便找上宗族長老,要求我到李氏宗祠,在列祖列宗前向他們下跪道歉,我那肯接受這麼蠻橫的壓迫,然而,想到父親擔憂我的前途受影響,更恐怖的是如不善了,來自國民黨特工和宗族的壓力將永無寧日,於是有一天父親陪著我步上李氏宗祠,強忍心中的憤恨,被迫下跪道歉,那一刻,我了解什麼是「恨」,一種想用暴力報復始得平復的心情。從此,我與家鄉綿延600多年的宗族永遠有著疏離感,當世人頌揚其保存最佳之閩南宗族祭祠文化時,我卻視之為集陳腐、威權、禮教束縛之大成,為黨國一體助紂為虐的體制。
說實在的,相較於二二八到白色恐怖幾十年之間,那麼多政治受難者及生者的痛苦,我個人這一點屈辱實在很微小。但至今,當腦中浮現這一幕畫面時,心中仍有一種心跳加速的茫然,尤其是對已過世父親的不捨與懷念。
台灣民主化至今已超過20年,但是有關轉型正義的三個環節:對受害者的賠償、對加害者進行法律或道德上的追訴,以及對真相的發掘,卻只停留在對受害者的「補償」,其他都還沒有開始。國民黨令人絕望,民進黨執政八年在轉型正義的作為則令人失望,否則何以民間要組織「台灣民間真相和解促進會」? 一個沒有轉型正義的社會,不會有真正的和解,那道心裡隔閡將持續數個世代,而且阻礙國家在人權、法治上的進步。
這幾天許多蔣介石的銅像被「裝置」,只是青年世代表達對蔣氏及國民黨政權憤怒的溫和挑戰,朱立倫倡議的「和平」,必需在轉型正式體現的前提,才可能實現。否則,了解歷史真相後,國人心中的不平、憤怒,只會增加,不會減少;而民進黨該做,可以做的事太多,不能一天到晚說:等我們執政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