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宇廷
上述這句話,是太陽花運動發生後,我臉書一篇 PO 文的開頭,簡單幾個字,就把我人生至十八歲以前的政經意識形態描述完畢。
泛藍的商學院學生
一年前的春天,那場震驚全島的運動發生時,我也到立法院外長時間靜坐。靜坐的第一天晚上,我帶著略為曬傷與脫水的身體回到大學宿舍,寫下一篇帶有快訊性質的紀實文章,貼在自己的臉書上。那篇文章透過網路被大量傳閱,振奮了所有朋友,卻也嚇醒了我自己。
訊息開始湧現在社群網路與新媒體,我開始發現,我原本的一些認知,很有可能是錯的。隨著運動開始擴大,全島不斷有人集結到台北,罷課罷工的呼聲甚囂塵上,我也變得更加謹慎對待這個巨大的歷史事件,重新審視自己原本的想法:泛藍意味著什麼?服貿是什麼?為什麼我會支持?
才啟動思緒,更大的衝擊便突襲了全台灣人:323 的攻佔行政院行動,是夜的國家暴力,血淋淋地撕碎了我與朋友們天真愉快的民主想像。我一直以為 2014 年的台灣社會早已遠離白色恐怖,何況群眾只是去「靜坐」,為何有人被警棍敲到頭破血流?過往我雖然對於各式抗爭並不特別支持,但也抱持著好奇的態度旁觀,我不敢置信自己過往支持的政權,居然下令把民眾的頭敲破!
網路上沸騰地討論這個被行政院長稱為「拍肩」的流血抗爭,大量新創立的粉絲專頁上,充滿著用各種角度切入的文章,一步步地揭露國民黨的黑暗面;這波網路「堵藍」勢力在 411 包圍中正一分局之後達到一次高峰,名為「無限期支持OOO」的粉專如雨後春筍冒出,對比擁有 21 萬俄羅斯粉絲的方仰寧警官,共演一場荒謬的大鬧劇。
無論是中天新聞在運動期間刻意操作輿論、甚至製造假新聞(記者把垃圾桶弄倒,企圖把運動參與者抹成髒亂沒秩序的暴民);又或是支持方仰寧警官的專頁擁有大量假帳號灌水粉絲……這些事件都證明了國民黨正在操弄媒體。
為什麼我是一個泛藍的商學院學生?
在整個太陽花運動之後,整個台灣沒有休息多久,就又進入更強力的九合一地方選舉動員之中。以柯文哲與連勝文的競爭為核心,台灣的鄉民帶頭塑造了一場趣味性大增的選舉。而連家的家世背景(日本時代以來的權貴家庭),和柯文哲的言談(科舉考試勝利組與性別盲),讓我、讓整個台灣的年輕世代得以重新碰觸到真實而深層的台灣歷史文化脈絡。
讀台灣史、關注選舉,對於台灣人的習性我逐漸理出頭緒……逐漸體會後藤新平何以說台灣人「貪財、怕死、愛面子」;也更加深入瞭解中華民國黨國體制與黨產,是如何操作台灣選舉、新聞媒體、教科書,進而影響台灣人的價值觀。
「為什麼我是一個泛藍、支持服貿通過的商學院學生?」我這樣詢問自己。
2008 年至 2012 年,馬政府誇耀著台海和平的政績、工商大老站台為國民黨的經濟政策背書、搭配陳水扁的貪污新聞,讓年幼的我相信今日的國民黨是個清新政黨;陳雲林來台時,新聞放送著抗議民眾向丟警察石頭的畫面記憶猶新,蔡英文被冠上「暴力小英」的稱號,我當然會認為民進黨是個粗野的政黨。
我喜歡中國歷史、喜歡中國文化,我們的教科書告訴我們是中國人(不然幹嘛強調中國史?),我們祭孔、焚香、強調孝順與溫良恭儉讓的美德,所以我雖然沒有強烈的統獨想法,對於「中國」這個概念是有種熟悉欽慕之情的──即使我根本沒去過中國。
我所受的正規教育充斥右派經濟學與新自由主義,支持資本去管制、反對社會主義、貿易保護主義、環境保護主義。所以我過往看新聞時,會懷疑臥軌的勞工是在亂、批評抗議的環保團體太有理想性、認為支持服務貿易協定有什麼不好?
當我驚覺這個社會往往不是政府講的這麼簡單,簽了貿易協定經濟就會起飛,我開始往更上層回溯,去測試我的雙親,這才瞭解到我、我的同儕、我的雙親,我們戰後出生整整兩三個世代的台灣人都活在謊言之中。
原來中華民國在戰後只是代表盟國軍事接管台灣,不等於得到主權;原來「中華民國」至今仍在聯合國,權利義務早已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原來 228 不只是查緝私菸、不只是內戰通膨下的衝突、清鄉更不只是沒收武器與調查戶口,而是血淹腳踝的屠殺。原來蔣經國除了課本上的十大建設,還有美麗島事件、林家血案、陳文成命案、江南案……。原來左派不等於共產主義,「公平分配」更是現在最重要的思潮。原來課本上的中國並不是現實的中國。
原來當初圓山飯店外面,不是只有被攻擊的警察,更多的是被壓制的群眾、被折毀的國旗,以及被羞辱的自主意志。
「我是你爸,你應該尊重我的意見」
每次我回高雄家中,都會花幾個晚上跟我父親長談,近兩年來,他反對我重考、消極支持我轉學、認為馬英九的施政只是受限於大環境,認為馬英九的溫良恭儉讓導致反對者的囂張,並且深信新自由主義。
「對,或許你邏輯比較好,但我是你爸爸,你應該要尊重我的意見。」某次我跟他爭執,我口舌佔了上風,他自知理虧卻不願認輸,乃搬出「父親」的頭銜壓制我。
「你為什麼這麼氣國民黨呢?是因為你認為被騙了嗎?」當我談法理台獨,他不放心上;提所得重分配,他困惑不解。當我說國民黨的近代史課本都在騙人,他卻認為我太過激進,因為社會「本來就是這樣」,他不認為需要去改變。
「像國道收費員這些抗議的人,根本是想靠政府,吃公家的豆腐。」他認為這些人一定是自己不努力才會有這麼多抱怨,卻忘記自己的收入自馬政府上台以來便不斷下滑。
「攻佔行政院的學生,被警察打死也是剛好而已。」他舉美國警察打人之凶狠為例。當我反證美國警察濫權被起訴判刑也很嚴重,台灣 323 打人警察至今找不到,他卻不能接受國民黨政府不民主的事實。
我的雙親仍然活在白色恐怖之中
春節前,我與父親進行一場激烈爭辯之後,他問了我最後一句:「你為什麼要關心政治?你是想從政是不是?」
「為什麼我不該關心政治?政治跟經濟是分不開的,事實上政治跟所有事情都分不開。你看我讀企管系,將來或許會跟外國人做生意,可是你看越南排華暴動時,中華民國外交部給了我們什麼?貼紙!
「我們台灣人連想做生意不能安心,要解決這個困境,一定要釐清台灣的主權問題啊!否則我們只能夠想辦法離開台灣,取得他國國籍,可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為什麼我得被逼著離開台灣?這樣豈不是很悲哀嗎。」
我父親聽完﹐竟回我一句:「我知道了,你是想當陸皓東、孫文一類的人。」
小農家庭出生,戒嚴時期成長的他,取得大學學位,努力支持他的家庭與事業,已經耗盡他的所有心力。他沒有餘力去考慮台灣國家定位,或社會分配正義的問題。他認為民主就是悲哀的投票,渾然不知我們能夠做得更多。
他只是個保守的小老百姓,不敢挑戰體制權威。
我難過的結束對話,父親走了,卻來了母親。我告訴她,我會繼續跟社會的不公義對抗,試著用自己微小的力量去改變什麼。母親說我有自己的思想很好、想貢獻社會很好……只是,我沒有必要激進地衝第一線,冒生命危險。
她認為公開幹譙國民黨,是激進衝第一線;參加遊行,是冒生命危險。
我的雙親仍然活在白色恐怖之中。
父權、科舉、中華奴性
318 之後,我更投入於觀察,嘗試理解台灣社會。我發現用幾個概念,可以清晰描述台灣社會的弊病,分別是:父權、科舉、中華奴性。
這一年來,彎彎、九把刀、阿基師、劉喬安、陳為廷等等名人性聞中,顯現了台灣人的性壓抑。而且不只是情慾自主與通姦除罪的問題而已,陳為廷的事件更是引發後續的大量性自主探討。許多女性作家、網路名人都藉這次事件自剖受害經歷。我的女友也是性暴力的受害人。年幼的她被親戚猥褻,父母的做法竟是息事寧人,她因而經年飽受噩夢之苦。
性犯罪在台灣社會非常普遍,可是卻不被正視。在各家聳動新聞的討論版上,往往只看到群眾對女性當事人的羞辱;社群媒體上,經常有未婚懷孕的消息,即使是世俗眼中的菁英學生亦然。台灣學生缺乏正確性觀念、連基本邏輯都缺乏。
隨著油電雙漲以來的種種民怨,終於在 318 之後達成普遍反對國民黨的浪潮。而國民黨的三大影響力工具:「黨產、親藍媒體、黨國教科書」也遭受全面批判。甚至反對中華民國體制的聲音,也逐漸在成長。「中華民國獨立不等於台灣獨立!」許多人如此主張,希望能建立四百年來第一個台灣人自己的國家。
而「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這句口號,更是家喻戶曉。
打倒國民黨是眼前的第一要務,但我們打得倒嗎?打倒之後,台灣要幹嘛?從頂新集團的抵制不成功,到九合一國民黨基層選舉全面勝利,台灣社會貪慕金權短視近利欺善怕惡的痼疾,依舊根深柢固。
就像我的父親,他支持台獨,但不敢主張台獨。即使他九合一大選都投給民進黨,他仍告訴我總統比較傾向支持國民黨。他在家中愜意飲用林鳳營鮮乳、味全的麥片,只因為售價較低。他認為勞工被開除是自己要檢討。他反對我積極參與課外活動,認為學生應該服從師長、乖巧不反抗不質疑;認為重考沒有意義,人生要按部就班。他認為我即使邏輯更清楚,也該聽他的意見,因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我的父親是個很普通的台灣人,他身上有的習性,在同年齡層隨處可見。他們接受黨國科舉教育,沒有邏輯、不在乎思辨、不敢挑戰體制權威、不重視個人主體性,認為父權社會正常合理,無須改變;資本家賺很多錢是他厲害,卻忽視背後的政商勾結。其實許多年輕人價值觀也是如此。
台灣的病灶不只是國民黨與其支持者而已,越是探究越會發覺,現今台灣人的保守甚至是不分藍綠的。在各帝國統治者的經濟剝削與思想箝制下,台灣的家國價值觀充斥父權,信仰科舉,並且奴性深重,阿Q與斯德哥爾摩的傾向深入每一個階級每一個族群。
中國國民黨是個無庸置疑的邪惡集團,然而打倒國民黨、清算黨產、實施轉型正義,這只會是台灣社會向上提升的第一步而已。台灣唯有在制度與精神上全面的打倒父權、廢除科舉、消滅奴性,重視邏輯思辨與個人主體性,才有可能進而建構一個尊重差異,有自信有尊嚴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