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景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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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8日當天,我跟大多數群眾一樣,既體驗民主佔路的突破時刻,也親歷了馬路民眾連環吃催淚彈,仍然無畏前進的勇氣和力量,可是,基於我所處的位置,所看見和經歷的雨傘運動,卻確實不怎樣單純而美好。
雨傘期間,是一次我自己於公共世界位置轉移的深刻過程,好友對我說:「I’m sorry to say that,你過氣了!」日子難過得很。我以前是80後社會運動者,是個行動派,有時是大會主持,更多時候是個窮書生;然而,在今天的廣場上,我雖不再跟大會有任何關係,背包也仍有一堆書,但自己卻成了四處被人封殺的「左膠頭號通緝犯」。回顧廣場的日子,連當個普通參加者也顯得奢侈!
928之後沒多久,惡意攻擊和抹黑我的傳單已開始四處張貼,款式比梁振英還多;「未來民主大學」所舉辦的活動也被有組織地「踩場」;就算是我一個人,僅以個人名義的發言,不論是在大台或小台,也總是被叫囂和企圖圍堵;就連我的社運朋友也來勸說:「風頭火勢,你為什麼不肯低調點,收一下聲?!」一時之間,硬的軟的、朋友和敵人、保護的和敵意的,都想我不要說話。
第一次,我被禁止發言,不是來自當權者,而是那些聲稱比你更加本土、比你更激進的人口中。
這段時間,「左膠」成了批鬥的萬能「key」,我更成了代表象徵。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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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廣場經歷絕不是私人性的。我所受到的攻擊,是整體政治的一部分,也就是激進本土右翼渲染的魅惑效果。他們將政治看作是「全有」或「全無」,鼓吹以粗暴的語言和方式解決分歧,動不動將盟友打成敵人,更以絕對封閉的狂熱,替代廣泛連結盟友及普通民眾的政治理念,凡此構成了右翼的魅惑。
左膠只是一個稻草人,很快,矛頭就指向佔中三子、長毛和雙學,雨傘後也沒有停止。同一套批鬥方式,隨時可以放在任何「進步力量」頭上。不是說,公民社會內部不容許互相爭議和批評,但現在的問題是,激進右翼的手法已完全超出合理爭議的界限。這是「批鬥」,包括抹黑扭曲的「文鬥」,以及動不動拆大台、以人多勢眾的原始方式,粗暴禁止別人發言。
這令我想起70年代「全共鬥世代」的日本社運,他們最後以暴力化的劇烈內訌告終。正如當代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在談到這段歷史時說,發生暴力內鬥,「是因為企圖用暴力來解決意見的紛爭」。
這不難理解:在狂熱政治帶動下,意義感無限膨脹,但客觀現實卻裹足不前,暴力於是成了致命的捷徑,內鬥和疑心病也取代了真正的敵人。正像當時日本社運也有所謂「與其理論,不如暴力棍」的說法。
我們的激進右翼會否步日本後塵,我不知道。但他們的教主已鼓吹向同路人使用武力(註1),這完全破壞掉公共生活的應有界線,明顯露出「準武鬥」的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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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很多作者把雨傘運動的美麗形象記錄下來,我則想一反潮流,訴說我看見的危機。那就是人為的戰爭狀態,這狀態由激進本土右翼主張並帶動,而頻繁的內戰則是它最明白的彰顯。以戰爭狀態作為政治的常態,一切訴諸鬥爭,政治成了非友即敵、「要錢定要命」的勒索,於是,一些民主裡的重要元素將會消失。
在這個危機底下,我作為所謂的左膠通緝犯,有幸可以近距離感知到這一切,像塊磁石,將鐵一般的政治狂熱都盡收眼底。因而,在我的主要篇章中,針對的就是這種不正常狀態,而我認為如果我們無能超越,則民主運動亦無法走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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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很想感謝未來民主大學的各位成員。在雨傘運動期間,我以未來民主大學的名義,在佔領區舉辦了兩場讀書會、數場分享會,而這構成了我在雨傘運動中最為重要的記憶片段之一。認識我的人知,過去我除了是一個行動派,也是個讀書派。不搞政治的日子,我就是躲在茶餐廳裡讀書。因為我一直深信,民主,除了大無畏的行動精神,也需要廣闊的視野和深思熟慮。式凝、Anthony和小小,多得你們沒有叫我收聲之餘,更兩脇插刀,共同頂住那些不堪的叫陣和「踩場」,使我得以用同樣美好的方式,帶著書本和思想,走到雨傘廣場,以論述介入。直至佔領之後,我們再以各自的經驗、眼界和距離,書寫這本小書,繼續以認真的反思為未來民主作好準備。
註1:陳雲號召準武鬥的FB status:「如何對付左膠仆街陷家鏟共匪特務的挑釁?只有一個字:打。打麻將的,掀翻他們的桌子。打邊爐的,踢翻他們的爐子。演講的,奪走他們的揚聲器,摔在地上。革命就是打仗,現在是在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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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進一步
出版日期:201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