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可瑜(大直高中歷史科教師)
「高中歷史課綱怎麼變動,沒差啦,反正老師怎麼教才是關鍵。」當關心時事、參與社會的大學生L君在臉書上這麼說,我憂心忡忡。
的確,從歷史教學現場來看,無論教師採取傳統講述或新式翻轉,教師是整個過程的引導者,對於學生有直接的影響;而潛隱在教科書背後的課綱,似乎相隔千山萬里,更動與否,豈會產生什麼實質作用?
再加上,學習管道如此多元開放,教科書不是唯一的來源,若說更改課綱就能達到洗腦的目的,是否過於杞人憂天?除此之外,如果我們都同意,教科書不是聖經,那麼,充滿爭議的教科書,剛好可以作為材料,訓練學生進行批判性思考,既然如此,課綱爭議還需要嚴重看待嗎?
歷史課綱/歷史教科書/歷史教師
我認為,還是得先從什麼是「課綱」談起。根據教育部網站提供的〈普通高級中學課程綱要總綱〉,
「普通高級中學各科課程綱要之設計宜本彈性自主之原則,並注意相關科目間之整合,以期課程設計之多元化,與各科教材間之互補與相互支援性。」[1]
那麼,微調的歷史課綱是否符合「彈性」、「自主」的原則?倘若課綱欠缺彈性與自主,那麼有可能看到「多元化」的教科書和課程設計嗎?而這樣違背總綱的歷史課綱可以通過嗎?如果照理來說不能通過,它又是怎麼通過而如今成為爭議點?
關於微調前後的歷史課綱,曾柏文先生曾經於2014年1月29日發表〈歷史課綱到底改了什麼?─ 新舊版本比較〉,以「將兩個版本貼到同個表格中,逐條比對,用色筆標出所有刪除的、添加的、移動的文字段落」的方式呈現臺灣史的變動,整理得相當清楚,並提出他的幾點觀察,其中包括:凸顯中國正統性、重政經而輕文化、大幅增加具體內容規範、強調政府作為、對臺灣地位與兩岸關係(重新)加入合乎執政黨史觀的介說。
顯然地,微調的歷史課綱不僅不符合總綱的「彈性自主之原則」,甚至反映了一種「更為介入的權力意志」 [2]。再進一步討論,總綱裡談到的「彈性自主之原則」,對於高中歷史教育而言,很重要嗎?這就牽涉了我們怎麼看待高中歷史教育。倘若,歷史教育是國家機器的婢女,那當然無需「彈性自主」,但倘若我們認為它應該是基本能力的培養皿,那麼,在知識傳遞的同時,歷史如何建構、學者如何研究……等問題就會成為教學過程的重點,而這些是必須有足夠「彈性自主」的空間才能進行的。[3]
換言之,如果「凸顯中國正統性、重政經而輕文化、強調政府作為」是「某一教科書版本」的內容特色,作為一種觀點的呈現,不至於引發強烈爭議;但上述幾點成為「課綱」,恐怕就是執政當局對學術與教育的干預了。那麼,這種控制,真的會影響到教科書的編寫嗎?
臺灣大學歷史系博士生吳俊瑩在〈深入檢證:「微調」後的歷史課本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一文裡,對於微調前後的康熹版、龍騰版、三民版的若干片段,進行了比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教科書為了能夠通過審查、取得執照,勢必會對教育部的微調有所回應。教科書的審查制度,過程至今仍舊不夠公開透明,書寫者與審查者雙方的權力關係如何運作,更是關鍵。[4]更令人擔憂的是,出版商揣摩風向而主動採取更保守安全的立場。
這提醒了我們,課綱不僅僅是教科書內容的框架,甚至引領著教育風氣、教育工作者的態度與教育相關機構的作法;上樑不正,要盼望下樑不歪無異是緣木求魚。而當教科書囿於密密規範的課綱而不能「自由書寫」時,我們還有可能期待下一代學會「自由思考」嗎?
最後,來到教學現場。誠然,一位歷史教師如果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歷史教師」,而不是「歷史課本教師」的話,那麼,微調後的課綱與教科書剛好會成為討論和學習批判性思考的好材料。或者,這麼說更恰當──無論課綱情況、教科書內容如何,歷史教師都應該以增進這樣的教學能力為努力目標。但,就算教學現場的每一位歷史教師都具備這樣的教學能力,施行這樣不合適的課綱就沒有問題嗎?更何況,事實上根本無法確保每一位歷史教師的教學情況。
當有問題的課綱,經由順從規範好的教科書,透過照本宣科的歷史教師來到學生面前,這會產生什麼情況呢?當然,因為每位學生的狀況不同會有所差異。臺灣大學歷史系的花亦芬教授提過一個情況:
「現在的學生活在網路時代,隨時可以看到與課本不同的觀點以及歷史真相。當他們發現老師照著課本告訴他的,和他知道的不同,甚至不是真相,會怎麼想?現代師生關係不再是老師怎麼說、學生怎麼聽。老師講的如果不是真相,學生很可能會看不起老師,連帶地看不起歷史課。說『看不起』或許太嚴重,但對歷史課失去興趣,卻極有可能。」[5]
至於照單全收的學生,除了記誦考試後便棄如蔽屣的知識點之外,大概就是被形塑成愛國的順民吧。在《老師的謊言:美國高中課本不教的歷史》一書裡,作者提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對比,剛好可以拿來探照如今的課綱微調爭議:「在1925年,美國退伍軍人協會(American Legion)激昂地表示理想的教科書應有下列特色:
必須能啟發學童的愛國心……
必須謹慎地以樂觀態度描述真相……
對於失敗的史實,唯有在具有價值的道德教訓時才能詳述,主要必須談成功……
著名的社會研究教育學者雪萊‧伊格(Shirley Engle)和安娜‧奧喬亞(Anna Ochoa)在1986年對教科書提出截然不同的建議。從他們的觀點來看,理想的教科書應該符合下列條件:
以沒有直接答案的重要問題與難題挑戰學生;
對內容精挑細選;
編排方式以經過深入研究、重要的社會難題為主;
利用……多種不同來源的資料,如歷史、社會科學、文學、新聞學,及學生的第一手經驗。」[6]
你認為目前引發爭議的微調課綱比較類似前者或後者呢?更可怕的是,臺灣的這種書寫,不是在於教科書,而是作為學科教育根本原則的課綱。
歷史教育,在高中課程裡有何存在意義?事實上,藉由這次課綱微調引發的爭議,曾柏文在〈我們為何學歷史?── 教育史學格局、地理框架,與課綱的政治〉一文中討論了「士大夫史學、國族史學、人本史學」的概念;許全義老師更提出了「公民史學宣言」,認為在高中歷史教育應該「與公民站在一起( with the citizen )、係公民所關切的 ( of the citizen )、與公民共同對話所建構的 ( by the citizen )」。
上述的論題沒有標準答案,卻是必須持續關注與進行對話。目前微調的歷史課綱內容,不符合「彈性自主之原則」,顯然並不認為「討論」和「對話」是重要且應該持續下去的。
從教育部制定與調整課綱,一直到教學現場,這條脈絡環環相扣,影響在幽微處、細節裡,這也是歷史教育工作者為什麼關注這個問題,而且反對目前課綱微調的重要原因,並非僅僅定位為「去臺灣化」與「去中國化」的對決。
課綱微調/程序違調/公民社會危調
既然這個微調的歷史課綱,違背了總綱原則,究竟是怎麼通過的?是怎樣的理由,使得教育部在台北高等法院一審判決敗訴的情況下,依舊悍然表示,微調後的課綱八月照樣上路?
不符合程序正義的課綱產生過程、教育部「寧可違法、堅決不改」的強硬態度,絕對是這次爭議事件的颱風眼。在公民教師行動聯盟發言人黃益中老師的〈去台灣化的課綱:中國對台統戰真有效〉一文裡,便論及教育部在課綱微調爭議事件裡,違背了「政府資訊公開」與「正當法律程序」。
除此之外,關於歷史課綱委員的身份與發言,更是從胎死腹中的98課綱、匆匆推出實施的101課綱,到現在強行催動的微調課綱,就充滿了當權者的意志凌駕於學術與教育之上的爭議。[7]
最後,如果將課綱微調事件放置於近年來重大爭議的脈絡下來觀察,可以發現從微調內容到推動方式,與30秒強硬通過服貿協定的作法如出一轍,政府在各個領域恣意伸展權力,已經到了不加遮掩的程度;這是對於公民社會的嚴峻挑戰,亦是在這樣的觀察裡,課綱微調事件應該得到民眾的關注程度,並不亞於2014年3月的服貿協定。
身為高中歷史教師,課綱微調一路衝擊到歷史教育的教學現場,我非關注不可。身為臺灣公民,課綱微調更是當權者向公民社會直接挑戰,因此,即便不是教育工作者,對於課綱微調事件,我們選擇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從某個角度來說,將會決定了我們擁有怎樣的將來。
所以,你的選擇是……?
[1] 請見網頁:http://www.edu.tw/pages/detail.aspx?Node=3015&Page=8657。
[2] 曾柏文,〈歷史課綱到底改了什麼?─ 新舊版本比較 (2014)〉,2014。
[3] 另可見吳俊瑩在〈是「微調」還是教條?〉 裡以清朝統治時期的現代化建設為例,說明微調後的課綱文字如何「違反歷史研究與當代歷史教育的發展趨勢」。
[4] 參看卯靜儒(2012),〈尋找最大公約數?──高中歷史教科書編寫與審查互動過程分析〉,《當代教育研究》季刊,20(1), pp.83-122。
[5] 引述自王士誠,〈微調不是一個爭議,而是一串問題〉,2015/4/21
[6] James W. Loewen,《老師的謊言:美國高中課本不教的歷史》(Lie My Teacher Told Me: Everything Your American History Textbook Got Wrong),陳雅雲譯(臺北:紅桌文化,2015),pp.338-339。
[7] 周婉窈教授〈新政府撥亂反正?還是歷史教育大復辟?〉一文,詳細敘述了課綱委員從討論98課綱,到胎死腹中,因而出現101課綱的內部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