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林文蔚
～啊啊啊 伊伊伊 會會會 學巴比補～
醫師跟著音樂大聲唱和，一邊手舞足蹈地穿梭在兩張牙科診療椅間，像跳針的留聲機般，這首歌已經唱了快半年之久，跟診的三位助理小姐聽到耳朵長了厚繭，如常地忙著手邊的事，相對於診間裡的熱鬧，診間門外的我則有些無奈，即使中午時分衛生科內仍有十來個收容人候診，有的不耐久候打起了瞌睡，要不就是有話聊到沒話，開始對著牆面發起了呆。這時同仁阿田帶了個托著腮幫子的收容人進來……
「幹嘛？」我問：「牙科不能加掛！」
阿田對收容人說：「你自己講。」
收容人對著我掀開嘴唇，露出還在冒血的牙齦，用麻藥還沒退的大舌頭說：「剛剛做…根管治療…醫生鑽穿我的牙根了……」
阿田對我的驚訝只是聳聳肩，倒霉鬼就坐位子還沒熱，這時診間又傳出爭吵聲：
「醫生！你拔錯了，我蛀的牙是隔壁那顆啦！」
我們倆一同繃緊神經，準備應付接下來的劍拔弩張……
面對收容人握起砂鍋大的拳頭，醫師倒還老神在在：
「唉～沒關係啦！我這顆不收錢，蛀的那顆給你打個折不就好了嘛！」
「什麼沒關係……」不待倒霉鬼二號說完，倒霉一號鬼趁勢衝了進去：
「你醫壞我的牙，賠我……」
十分鐘後事情告一段落，兩個人分別賠兩萬和三萬，牙醫還承諾要負責把牙弄到好。
牙診結束，阿田同我帶收容人們回去，他似乎猜中我的欲言又止：
「鑽穿牙根是小case，我還看過連腮幫子都弄破了，麻藥還沒退那位老兄以為只是擦破皮，結果吃飯時湯直接從傷口流下來。」
不同於我的嫌惡，霉鬼一號和倒霉一號聽了反倒起了安慰作用，也就不再幹譙了。
「拔錯是常有的事，」隊伍裡另一位收容人說：「我們單位就有兩個。」
「嘿呀！」另一個也答腔：「我們和隔壁工場也有。」
「幹！我花六千做的假牙三天兩頭掉。」霉鬼三號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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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去看牙，可是血好像越流越多耶！」收容人邊說邊掀開嘴唇。
「好熟悉啊……」我心想。
同仁帶走倒霉鬼N號之後，我問一旁的雜役：「你覺得呢？」
「我猜是牙根鑽穿了，猜賠多少？」
「行情價兩萬，自備砂鍋大的拳頭加一萬。」我說。
「您真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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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人不要再帶來了。」助理小姐說。
「今天說不是要合假牙嗎？還有二十個人沒來耶！他們排了三個月才排到耶。」我說。
「不管啦！醫生下午診所要開刀，這樣會害我們看不完的，你隨便跟他們編個理由嘛！」小姐氣沖沖地走了。
「哦～編個理由？妳自己編吧！」我拿起了電話：「喂，強哥，牙科剩下的那二十個全部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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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又討藥？今天假日沒醫師駐診，平時怎都不去看？」
他沉著臉：「就都說掛不進去。」
那腫得像麵龜的臉，讓我決定直接找主任、科員商量：
「……少說也個把月了，要是蜂窩性組織炎，離腦部這麼近，怕……」
主任和科員看過後：「危險，馬上送急診！」
半個月後他出院，開心的對我招手。
「回來啦？結果怎麼樣？」
「蜂窩性組織炎啊！刀子一劃黑血就噴出來，好臭啊！拔掉三顆牙，還天天打針吊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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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裡的犯人都一口爛牙，沒有牙醫願意來啦！你都不知道機關給牙醫師公會的文公告了多久才有這位醫師願意來呢！」聽同仁這麼說讓我對牙醫師肅然起敬，的確！在醫療資源多麼缺乏的監所能有醫師情意相挺真是咱的福氣呢！想想拔牙還能做到「買一送一」的服務，當真是仁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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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學校健康檢查，老師說我家小朋友有蛀牙，要帶去給牙醫看，不過我把單子給撕了。」
「為什麼？」
「我看見醫生的名字就……那種『買一送一』的服務還是留給收容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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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改會執行長高榮志律師曾不只一次聽提到：「受刑人最怕牙疼了，看個牙排個一兩個月是常有的事，而且花了錢還不見得看得好。」
難不成醫療真是監所的無解方程式？
十多年前在泰源技訓所，一位老病號幾乎每回都在醫療中心和醫師起爭執，只為了希望轉診至醫院以減輕長年哮喘之苦，但駐診的老醫師總堅持吃他開藥即可。病舍自然是他常光顧的地方，入夜後昏暗的燈光下他總是弓著背坐在病床上，臉上的五官痛苦得擠成包子上的皺摺，每個吃力的呼吸都伴隨著刺耳的哮聲……
老醫師退休提供了意外的解決方案，新的醫師頭一回看診就開了轉診單……
之後就很少看他來病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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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等我出去砸診所！」
唉！我真不知該說什麼……
～～～～～～～～～墓仔埔也敢去～～～～～～～～～
原文刊載於2015年4月號《人本教育札記n.3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