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林益仁 台北醫學大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
對我而言, 魯凱的山是最神秘, 且是最美麗的。同時, 這也是最早引領我進入原住民世界的地方。因為這樣, 多數的記憶、景象與氣味都僅存腦海。
1990年,我為了完成在英國倫敦大學的自然保育碩士學位,選擇了回台灣進行原住民狩獵活動與野生動物保育相關性的研究。當時在屏東科技大學的裴家騏老師接受我在他的研究室暫棲,並協助他開拓原住民狩獵的相關研究。
我的研究工作從颱風季節開始,是從魯凱族的霧台部落找尋獵人進行訪談。第一次上山到霧台,路就因為颱風斷了,只能與同行的學生背著大背包徒步走進部落,收留我們的正是部落的優秀獵人羅達成先生。他有著原住民善良的天性, 接待我們提供食宿, 但只要提到狩獵卻總是三緘其口,唯恐洩漏了什麼秘密一樣。當然,我想是因為當時政府剛公佈野生動物保育法,原住民狩獵被認為是殺害野生動物的重要因素,這是違法的行為。
完成論文後,我繼續待在裴老師的研究室一年之久, 並且擔任美國柏克萊大學教授Dale McCullough的研究助理,協助研究魯凱聖地小鬼湖(Taidrengere)區域的山羌生態行為。但也就因為這樣,原住民獵人原本是我的研究訪談對象, 後來卻逐漸成為我的工作夥伴, 也成為我認識原住民文化的良師。
魯凱族的獵人告訴我,打獵有獵場的範圍,也涉及族內的社會關係(魯凱族是有階層的社會), 有狩獵的禁忌與相關的技能。作為一個獵人, 必須通曉這些事物,才能保護自己以及家族。當時我一方面炫奇於裝飾有山豬獠牙、熊鷹羽毛與鹿角的頭飾,另一方面更自覺所知甚少,更無能於山區獨立生活。原來這些其實並非如當今觀光業所行銷的搜奇行為,但卻都是扎扎實實認識山的面貌的基本生活本領。極端的保育人士只看到他們心愛的野生動物,卻沒有看到與這些動物互動上千年的原住民文化。其實,在動物與獵人之間,存在著一種互相依賴的生態關係。
從屏東市區到小鬼湖研究地附近,騎著Dale戲稱的Red Devil野狼機車要花上四小時以上才能到達。這一路必須經過霧台,吉露到阿禮,是入山的最後一個部落,然後再騎兩個鐘頭才能到達目的地。
我的主要工作是在知本主山與小鬼湖兩個端點,輪流與我們夥伴馬來西亞僑生助理黃修德,用電子儀器與掛在山羌脖子的發報器,一起記錄山羌的活動實踐與範圍。絕大多數的時間,我們彼此是孤獨地在兩個山頭上。每隔十五分鐘紀錄著山羌的活動。除此以外,陪伴我們的就是周圍的動植物、地景與聲音。
有一次, 我們為了尋找一隻訊號顯示可能死亡的山羌,走入小鬼湖的高過人數尺的芒草堆中,在底下發現密密麻麻複雜的山羌道路,這種學習像山羌一樣思考的方式似乎是當時我們學習的重要收穫。後來,我在湖的對岸找到了這隻已經剩下白骨的山羌,它脖子上的發報器還不斷地發出信號,讓我可以找到它。
有時, 能在自然中保持孤獨是一個恩典。在幾次單獨的時刻,我偶遇了藍腹鷴、林鵰、與不知名的猛禽,也在知本主山聽到響亮的山羌吠叫與白耳畫眉清脆入耳的鳴叫。這些聲音有時感覺親切沒有威脅性,但有時候卻是陌生,像是我在蒙大拿所見美國野牛的冷漠眼神。人在其中,備覺渺小, 但卻又感覺被包容在內。難怪聖經舊約的詩人說:「人算甚麼,你竟顧念他?世人算甚麼,你竟眷顧他? 」(詩篇 8:4) 但這樣的話是出自感恩, 而不是自大。我所遇到的優秀原住民獵人都懂得這個道理。
多年之後,我認識了卡地布的高明智。知本,ti-pun, 是從卡地布的部落地名而來。在他家附近, 他告訴我可以看到知本主山,這是我當時就該知道的,因為我所在的山羌調查地點,天氣好的時候確實可以看到台東。因為高明智,我在2002年的舊曆年後,跟他走入了他們的祖居地,目前是林務局森林遊樂區所看管的地方。當天晚上, 在只有營火的晚上,我聽著族人吟唱著卑南古調,心中無比地激動與感恩。原來,這些殖民式的製圖命名者掩蓋了太多美麗與哀愁,官方地圖給我們的名字確實淺薄到了極點。不僅是原住民,就連山羌與林鵰都不屑一顧。
莫拉克風災之後,原來通往小鬼湖的道路破碎的更加厲害。我知道仍有族人以恢復魯凱生態文化之名,努力地經營著這些地方。我祝福他們,更希望他們的努力能讓我們更接近山的思考,學習在大自然面前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