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迪澎
2015年8月30日，晚上八時四十五分左右，我和同行的朋友在擁擠的人潮中好不容易才擠到吉隆坡獨立廣場旁的路段；此時「第四場凈選盟大集會」（Bersih 4）結束前的壓軸演說就快開始了，我們遵照指示在馬路上席地而坐。不久，我看見左前方一位馬來族小女生的黃色凈選盟T恤背面印有看似伊斯蘭經文的字眼「Istiqomah」，不解其意，好奇心使然問她含義為何，還征求她的同意拍下這件T恤的背面，於是認識了這位名叫安（Ann）的小女生。
安和五、六位男女同伴同行，聊了一下，才知道她只有十五歲，而坐在她左後方的姐妹淘只有十四歲。她們就和時下很多人一樣，一邊聽演講、一邊配合喊口號，在冷場時就拿起手機「自拍」。沒一會兒，安轉過身請我入鏡；十幾二十分鐘後，安的那位姐妹淘轉過臉來喚了我一聲「Uncle」，請我再來一張有她一起入鏡的「群拍」（Wefie）照。
馬來族少女安（Ann）與作者的群拍照
這種互動和「群拍」的場景，看似平平無奇，但是在馬來西亞的種族政治情境裡卻有特殊意義－－尤其是在這場自8月29日下午二時吹響號角、歷時34小時的大集會，第一天的參與者以華人居多，馬來人寥寥無幾，而執政黨和他們控制的宣傳機器蓄意渲染這是「華人的反政府集會」、「華人展示力量」的背景底下，馬來人卻自在地坐在一大群華人當中，還興高采烈地和華人大叔玩「群拍」，反映的是執政黨那一套用了數十年的種族政治手段和論述即便尚未徹底瓦解，至少是在逐步瓦解中，新生代不吃這一套了。
吃不吃這一套，可能反映了一種「恐懼」的消除程度。馬來西亞曾在1969年5月13日發生史上最嚴重、官方宣稱兩百多人而非官方說法死了上千人的種族衝突，稱為「五一三事件」。這場衝突在那一年的大選時以華人為主的在野黨大勝之後爆發，事後的演變改寫了馬來西亞的歷史、大大改變了馬來西亞的政治、經濟、文化和教育格局，以及種族關係。數十年來，執政黨總是以「五一三事件」作為恐嚇百姓和媒體的言說，每逢大選以此警告馬來人投選在野黨會痛失馬來人優惠地位、恐嚇華人投選在野黨將導致「五一三事件」重演。
很多身障者也挺身而出。圖／取自Bersih臉書
這套消費「五一三事件」的種族論述，從來都有其市場，尤其是在執政黨岌岌可危的時候，很多華人選民就會開始擔憂，萬一他們投選在野黨促成政權輪替，會招致馬來人報復而重演種族衝突。於是，無論是在1990年或1999年這兩次馬來人社會猛吹「反風」的大選，很多華人卻反其道而行，投選執政黨，諷刺地成了所謂「馬來人政權」的守護者。
因此，許多人擔憂本次Bersih 4大集會前夕華人熱、馬來人冷的氛圍，以及大集會首日確實華人多、馬來人少的場景並非好事，雖然不見得是杞人憂天，但積極地看，華人踴躍參與這場官方定調為非法和華人反政府的大集會，反映了「五一三事件」的魔咒威力已大大減弱－－參與集會的不僅是距離1969年越來越遠誕生的新生代，還包括很多曾經歷1969年或在1969年往後幾年誕生的中老年華人。雖然執政黨控制的馬來文和英文報紙炒作大集會的種族比例，第二天卻有更多像安和她的同伴們這樣的年輕馬來人（和不乏中老年馬來人）到場參加集會。在前述壓軸演講時段，當舞台上一位馬來族演講者質疑官方渲染「只有華人參與」的調子時，安和她的同伴們紛紛舉起手用馬來語高喊：「Saya Melayu! Saya Melayu!」（我是馬來人！我是馬來人！）
吉隆坡獨立廣場附近街道擠滿集會者。圖／姜偉龍
在馬來人穆斯林的祈禱時間，參與集會的民眾暫停喊口號、吹小喇叭，然後有華人和印度人協助穆斯林倒水潔身。諸如此類的場景，就是很自然融合，而且已非首次，早在2011年和2012年的Bersih 2和Bersih 3大集會，已出現了很多幕在鎮暴隊發射催淚彈之後各族集會者互相施以援手的感人畫面；誠如馬來西亞評論人林宏祥在《Bersih 4.0的日與夜》（http://cn.theantdaily.com/Article.aspx?ArticleId=33052）一文裡寫道：「當無人機升到某一個高度的時候，BERSIH 4的人潮就只有一種膚色－－黃色。在一個看不到種族比例的高度上，我們用人頭拼湊國家未來的面貌。」
在一些人冷嘲熱諷舉行大集會和「準時上街、準時散場」的標準程序「沒用」和無助於馬來西亞的民主化之際，Bersih 4的五十萬人場景及馬來人和華人擺脫「五一三陰影」的跡象，不就是最好的答復了嗎？
參加集會的民眾在獨立廣場附近街道睡街。圖／林宏祥
與其說這股「公民力量」是在Bersih 4大集會驟現，更公允的說法應是：它是自1998年「烈火莫熄」（Reformasi），歷經2007年「印裔大集會」、「Bersih大集會」、2011年「Bersih 2大集會」及2012年「Bersih 3大集會」等公民運動累積下來的成果和能量。正是這些歷經至少十七年累積的能量，使得縱然見識了2011年和2012年警察如何粗暴地把參加集會的民眾和值勤的攝影記者打得頭破血流、縱然內政部在Bersih 4大集會前夕宣佈印有Bersih 4字眼的T恤等物品為違禁品（持有者可依法起訴和判刑），仍然有上千上萬的民眾無懼途中被警察逮捕，從容地穿著這件馬來西亞最暢銷的T恤湧上街頭，而且當中不乏第一次參加大集會之人。
本次Bersih 4大集會人數達五十萬人，比前三場Bersih大集會的人數都多，而且事前掀起的熱潮，不管是Bersih 4的T恤大賣、店家贊助餐飲、僱主讓員工放「Bersih假」等等，顯示了公民抗爭正在走進日常生活，這對馬來西亞的「公民」意識的培養和民主進程十分重要，也許未來的某一次大選，公民就在朝野政黨尚未警覺時就靜悄悄地換掉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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