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庫特約記者許詩愷
接近日落時分的夏季雷陣雨後,天空經常在雲層、大氣顆粒影響了光線折射後,壯觀且華麗的染成一場炫紅,農民們稱作「火燒雲」,是耕作豐饒的象徵。
但對彰化雲林邊際,從大城鄉一路延伸至台西鄉,這片難以推算範圍的沿海地區居民來說,現代火燒雲已不再是自然神蹟,而是「六輕」的驚悚夜暮出場樂,四百根煙囪群矗立在地平線彼端,不斷吐出工廠廢氣,再被火燒雲映成髒紅煙霧,無盡污染源漫天(影片:讓人心驚的六輕夜景),像魔爪般壓境,緩緩籠罩了整片陸地,人民無所遁逃。
這場惡夢至今已近20年,充滿歌劇張力的火紅煙霧,也在無數影像記錄中,成為環保團體最強而有力的控訴畫面。
六輕—全稱為第六套輕油裂解廠,由台塑集團自1994年動工,1998年開始營運至今,表面上創造台灣的石化工業榮景,提供眾多就業機會,但其二氧化碳排放量佔據全國1/4,每年生產的排放物為台灣最大污染源,工業用水加重雲林地區地層下陷,公安意外頻傳,種種經濟發展後的黑箱、謊言、犧牲,尤其是致癌率暴增等爭議,讓受害者們苦不堪言,卻又因六輕地處偏僻,以及中南部盤根錯節的政商勢力、民生困境等栽問,無法解決。
而在受六輕影響的污染範圍中,各鄉鎮自救會、環保團體林立,以不同路線向財團和國家發起抗爭,本次「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則協助「香港獨立媒體」的記者們造訪雲林縣麥寮鄉,與當地組織會談,並探討近日延燒新聞版面的「橋頭國小許厝分校」遷址爭議。
不只遷校爭議,更是麥寮空污危害縮影
許厝分校1964年成立,舊址離六輕廠區約3公里,後因校舍擁擠不堪使用,於2013年搬遷至新址,相距六輕僅不到1公里。但在國家衛生研究院的報告中指出,孩童疑似吸收工廠排放一級致癌物氯乙烯單體(VCM),造成體內的硫代二乙酸(TdGA)數值偏高,甚至是同齡者的2倍,恐增未來罹癌風險,2014年8月便由雲林縣政府輔導,將學生安置回橋頭國小本部(離六輕近6公里)上課。
豈知,家長和孩童們對計劃頗有微詞,橋頭國小2.2公頃校區擠入900多位師生,缺乏設施、擁擠難言,為此拆除部份舊教室,且上下學路程變遠,導致家長們一再抗議,希望返回許厝原校區,維持教學品質。
而新學期來臨,雲林縣長李進勇宣布,將以孩子們的健康為最高標準,在六輕排放物「氯乙烯單體」的調查結果出爐前,持續留置橋頭國小,交通接送、設備問題由縣府全額負責。
縣府決策引發新一波抗議,家長質疑相關單位無法提出明確的污染數據,他們不願犧牲學童受教權,更直言駁斥外來批評:「我們最關心孩子的健康,也不是為了拿台塑補助。」
「自從六輕來了」團隊創辦人吳松霖則認為,輿論只聚焦於許厝學童的「就學地點」,卻鮮少追究政府長期對於污染源頭毫無作為,反而妖魔化家長,過渡簡化理解他們的處境與想法,忽略了議題背後的複雜脈絡,焦點被模糊了,也讓台塑和雲林縣府得以逃避責任。
他說,許厝只是受污染的一小部份,當整個雲彰沿海都籠罩在六輕毒物與致癌物下,政府、財團、人民三方互相角力時,在地人面對「六輕」巨獸時,該如何在健康vs生計之間進行取捨?
大學時離家數年,擁有豐富田野運動和教學經驗的吳松霖,指著地圖強調:「許厝分校是整個麥寮問題的縮影,媒體、大眾不能只看到家長和政府的矛盾。」
香港記者針對空污影響提問,他也回應:「追根究底來說,就算把許厝分校的學生遷回橋頭國小本部,只要污染不改善,他們還是暴露在六輕VCM的影響範圍中,問題仍舊沒有解決。」
吳松霖說明,氯乙烯單體(VCM)危害甚巨,可能引發肝癌、肝血管腫瘤,或是男性精蟲病變,造成不孕、畸胎與死胎現象。而且在六輕污染下,許厝國小孩童們體內的硫代二乙酸(TdGA)數值最高竟達594,和廠內工人的高危險群同等級,甚至距離六輕約7公里的附近學校,也有學童被驗出高達375的濃度,可見六輕之影響。
台灣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詹長權曾調查,六輕排放的廢棄物中,至少有132種致癌物質,藉著季風、洋流、地下水散佈到周圍8鄉鎮,且距離最近的雲林台西、麥寮兩地,癌症患者遠高於其他地區,2010年癌症粗發生率數據更是六輕剛啟用時的4倍。
但使用塑膠碗筷、燃燒保利龍、加熱塑膠袋等也會排放VCM,台塑便回應「居民的檢驗數據過高,是衛生習慣不好,鄉人們吐出太多二手菸,與六輕廠區無關。」財團對外聲明自身的施工標準、排放資料符合政府需求,甚至超出國際標準,堪稱楷模。
吳松霖反駁,大家住在麥寮生活方式都差不多,為什麼從實驗組和對照組來看,距離六輕越近的人,體內測到的數字卻越高?
「自從六輕來了」成員江尚謙則分析,許厝事件凸顯六輕問題在鄉鎮間的抗爭困境,民眾未充分體認六輕危害,想要作為卻不知從何著手,甚至是體認後選擇妥協,才讓聲音無法擴散,不斷被財團公關操作、媒體聚焦到毫無意義的環節上。
對此,「自從六輕來了」發行電子報,希望為在地人打開「想像和論述」的空間,提供更多討論選項,力推公共參與。
實際探訪在地抗爭者的困境與願景
前晚映著月光暢談台、港社會議題、媒體環境,今天一行人抱持渴望公義的心前往六輕,小巴從嘉義市轉上交流道,香港記者們望向嘉南平原的淳樸景象,似乎正回憶同樣發生在農村,他們曾經奮戰報導的「東北新界事件」,而車過新虎尾溪,首站便是「自從六輕來了」麥寮工作室。
工作室原本是間農舍,入口處應是客廳,如今不見躺椅或電視,遍地堆放自製刊物,還貼著數張註記了各種資料、被便條紙疊滿的雲林地圖,以及團隊在2014年推動民間公投的統計結果。農舍後半部則是起居間,大通鋪上散佈一條條大棉被,電鍋、瓢盆、毛巾,頗有實踐社會主義之感,也反映了「自從六輕來了」深入在地的運動路線。
「這不應該只是少數人跟政府、六輕的戰爭,必須和直接受影響的居民們做連結,才能有所改變。」吳松霖語氣堅定的說著。
目前麥寮鄉共13個村,約有4萬3千人戶籍登記在冊,加上從外地前來六輕工作的勞工們,則應有6萬居民之譜,香港記者便好奇詢問:「這麼大的範圍,要怎麼進行組織和抗爭?」
在團隊中擔任文字編輯的江尚謙坦言,以前曾將工作目標定為沿海五鄉,但每個地區遭遇的問題不同,例如污染物的種類和影響,在地居民的正反意向、政商關係、家族勢力等結構性難關。論述無法獲得各地支持,最終只得把範圍縮小成單一個麥寮鄉,以及其中的「重點四村」。
六輕巨獸傷害的地區太廣、人數無法估計,是此議題難以善解的關鍵因素。
吳松霖解釋,目前「自從六輕來了」約每月發行電子、紙本刊物2000至4000份不等,定期開會培訓派報志工,將訊息傳遞至各鄉里,不只進行解說,也和居民們討論議題,希望讓更多人認識六輕的危害與應對方法,號召鄉親一同加入編輯工作,團結對抗巨獸。
以9月8日被環保署宣告無效的「雲林禁燒生煤自治條例」為例,便是六輕周遭各抗爭組織在2014年選舉前不斷向縣府、候選人施壓,才成功獲勝的成果(此事件如今仍在中央、地方、抗爭者之間角力)。
離開工作室,我們前往三宅一生 Easy Cafe(前述討論許厝分校議題的地點),店長吳明宜家族世居雲林,親戚是現任居民代表,年輕的她則在台北從事保險業務,打拼數十年後,決定返鄉投入文化營造運動,甚至成為六輕員工的保險仲介,深知廠區內幕、公安意外和在地健康狀況。
她點出六輕廠區內的「麥寮工業區專用港」監測網頁說明:「台塑說經營情況很差,需要擴建廠房,但一天至少有12艘船入港卸載貨,可見情況和他們宣稱的藉口根本不一樣。」
而目前六輕已完成四期工程,五期擴廠則在環評會議上被擋下,吳明宜痛批,台塑變更其名義,將原本的「五期」拆解成「四期補強」,逐步鯨吞蠶食,未得政府准許便進行開發。
從咖啡廳起家,青年、背包客的造訪為麥寮帶來新生命,讓鄉里窺探改變之力,聚集人文氣息,再逐步朝經營獨立書店的夢想前進,吳明宜支持軟性抗爭,必須透過長期耕耘,幫助居民們跳脫「工業=繁榮」的框架,參與公共議題後覺醒,這場運動才有未來。
相較前兩者願景,實際從事養殖、餐飲工作的前台西鄉活力海岸工作隊導覽員廖榮祥,則較反對烏托邦想像,他向香港記者敘述台灣數百年「被殖民」情況,並以農民觀點指出「很多人其實不太在乎這件事。」
廖榮祥認為,從古早樟腦、稻米、神木出口至今,台灣一直走在「被壓榨」的經濟體系中,他以此帶入六輕工程的發展脈絡,更強調,抗爭前必須先解決居民們的生計需求。
對此,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庫長管中祥則補充,1970年代的台灣信仰「國家資本主義」,以「十大建設」名義致力發展石化工業,為提供紡織代工和後續轉型的原料需求,開始傾向財團,助其進行產業開發。管中祥表示,不只從環保、鄉村角度去談六輕,還要看到台灣經濟發展的大脈絡,才能更深入認識這則議題。
管中祥語畢,吳松霖無奈對著香港記者問:「難道只有高污染、高剝削的經濟才叫發展嗎?」
的確,深入鄉村的組織運動往往最難熬,這場美夢和我們冀望的媒體改革一樣,遙遙無期,在現實與需求矛盾間無力掙扎。
結束研討會,一行人搭乘小巴士,前往六輕外圍,而行道樹做賊心虛般,掩蓋我們遠眺工廠真相的視線,生長在巨獸身上的一支支高聳煙囪,彷彿嘲笑人民面對財團時,有多麼渺小、自不量力。
混雜經濟泡沫和毒素的廢氣煙霧,仍持續朝天際,朝大地排放。
我們也深入其中,撐起憂慮,持續在求道之路前進。
2015華人另類媒體連結計劃X走訪台灣系列報導
前言、光影游擊最前線(連結)
之一、矗立在地平線上的四百根煙囪(連結)
之二、麥寮的孩子 在飄著酸味的六輕旁上學(連結)
之三、用包子換地-向開發者傾斜的土地徵收制度(連結)
之四、台灣最大土地徵收案 桃園航空城即將起飛?(連結)
之五、遭資本掠奪的台港農地—大埔與新界東北(連結)
之六、PeoPo公民記者8年路 如何做自己的媒體?(連結)
之七、黃益中:政府將輸掉新世代的信任(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