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庫記者羅真
移地工作坊的第三天,我們從嘉義出發,搭乘小巴跨越23.5度線,一路向北。從嘉義到苗栗,到桃園到台北,窗外不斷變化的地景是每個地方的生命紋理,娓娓述說一個個豐富精采的生活故事。不過,近年來,台灣許多山林或農地遭逢徵收剷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現代化工業區、商業區或住宅特區。千篇一律的地景,政府指說,這就是「繁榮」、是「發展」;然而,卻同時有越來越多農民放下鋤頭,走上街頭,拿起麥克風控訴政府強盜殺人[1]。
為什麼?
從大埔事件中的包子談起
這天的第一站是苗栗大埔。自香山交流道下,往竹南方向行駛,很快映入眼簾的是偌大的「竹南科學園區」招牌以及一棟棟新興的大樓。我們在科學園區內繞行,園區中間突然出現幾塊綠油油的稻田,隨風起舞的稻桿柔軟美麗,大埔自救會會長的家就在一旁。
自救會會長陳文彬用海陸腔客語提醒妻子多拿幾張凳給客人坐,會長媳婦邱玉君端出大鍋冰涼的仙草款待遠道而來的香港朋友。除了自救會會長一家,被徵收戶朱炳坤大哥、彭秀春阿姨、黃秋琴阿姨以及台灣農村陣線(以下簡稱農陣)研究員陳平軒等也都來到現場,熱情為大家解說事件經過。
大埔事件起因於苗栗縣政府宣稱要擴建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因而進行周邊範圍的區段徵收計畫。為人詬病的是,整個154公頃計畫區域中,擴建的園區面積僅占27公頃,遠遠小於廣大的住商用地面積。尤有甚者,科技部在2013年聲明從未有竹科的擴廠規劃 [2]。因此,公權力徵收的公益性、必要性令人質疑。
此外,無論是被徵收來作為園區基地還是住商用地,關於土地徵收的所有資訊,被徵收的居民在收到徵收公文前,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邱玉君說,一開始政府都沒有用掛號或打電話的方式告知任何訊息,後來才知道只在鎮公所公布欄公告;一次與居民開會,當天里長才來問怎麼沒有人去開會?我爸反問要開什麼會?里長才講說這邊要被徵收了。
這個看似里民大會的活動其實相當關鍵。
坐在最後面的彭秀春安靜地聆聽大家討論,但一談到這裡,她急忙加入說明,「他們叫我們里民去活動中心領包子,一人拿一個包子或是一小袋米,然後拿出一張紙要大家簽字。」絕大多數居民不知道,這張紙正是關鍵證據,一張表示你來過、你參與以及你同意這個徵收計劃的證據。
陳平軒指出,按當前的法律規定,徵收之前必須和居民開個會,這個會表示政府有跟居民討論徵收案願不願意做下去。可是,政府經常安排大家參加類似里民大會的活動,同時發放紀念品,並且要求簽到簽名;這樣的說明會只要有開過,無論會中居民表達何種意見,程序就算完備,政府便可以繼續申請徵收作業。
一個包子,一紙簽名,竟代表官民溝通的程序完備了。何其荒唐。
農陣長期協助台灣許多土地徵收迫遷戶。陳平軒說,絕大部分的說明會中,縣府官員甚至不上台講話,委由民間顧問公司、仲介或承包商說明,然後告訴居民有意見就寫書面資料過來,隨後散會。可是實際上,政府不會回覆居民的書面意見。當地方政府送交計畫給事業主管機關,審議通過後,再向中央申請徵收,以上程序皆通過後,居民才會收到雙掛號,也就是將被徵收的公文,但這個時候,所有程序都通過了,縣政府會強調案子已定、所有東西都不能改。此時,居民唯一能作的事情就是交出土地權狀,或者選擇抗爭。
但,被徵收戶不是有補償可以拿嗎?居民還抗爭什麼?
長期未調整的公告現值 有助徵收炒作
98年8月要割稻的時候,黃秋琴收到了掛號公文,說是要徵收,隨後政府便開始進行地上物價值的查估作業。但,查估十分不合理。
黃秋琴說,我現在住的房子是日據時代的建地,後來公告現值是一坪一萬七千多。這個地區要徵收時,建地已經值七萬多塊,但,政府計算徵收補償時,採用的數字是當年的公告現值,也就是一萬七千元;我現在住的房子再住五十年都沒問題,他估下來的補償費卻不到兩百萬,所以為什麼我們這麼堅定的想要抗爭。
公庫庫長管中祥為香港朋友補充,公告現值是早期政府抑制土地炒作的方法,規定漲價的部份歸公、歸給政府,所以才會有公告現值的設計,但後來都沒有落實。數十年來未修正的公告現值,反而有助於徵收炒作,也就是居民只拿到公告現值補償,但這個金額跟實際房價以及炒作後的房價有很大的落差。
在區段徵收的法律規範《土地徵收條例》中,居民可以選擇的補償有二:除了上述金錢補償外(2011年土徵法修法後,金錢補償由公告現值改為市價,但所謂市價由地方政府調查評估,因此仍遭民間批評未能反映市場價格,民間主張應委託三位民間估價師總合評估),另一種是領取抵價地(變更地目後的土地)。然而,領取抵價地作為補償也不甚公平。
黃秋琴解釋,配地機制一樣是價格換算:持有的土地面積先轉換成一筆價格,若是農地就要用農地價格計算;如果未來要配建地,就要再用建地的價格看那塊建地需要多少錢,反推你可以買幾坪。但是,對於一般民眾而言,漲價後的土地很難買回、而且還要花錢再蓋新房子。「我是一般的農民,我要拿什麼回來這裡蓋這棟房子?」
更荒謬的是,抵價地只有原來面積的四成。
陳平軒批評,政府進行區段徵收不用出任何一毛錢,還可以賺。首先,政府會告訴農民因地目會改變、未來價值會上漲,因此不能把全部徵收走的地坪還給你、只還四成,剩下六成若做完公共建設還有剩再歸給縣府。「但,這不是徵收案嗎?補償在哪裡?補償就是那四成的土地。大家想想,這塊地本來是誰的?是農民的。名義上配給土地,但這塊土地本來就是他的,而且只有本來的一部份。各地縣政府就用區段徵收作為擴充財源的手法。」
想想占地僅僅六坪的張藥房,夫婦白手起家,原來就安穩定居在那,若參與配地,未來要如何生存?張藥房並非不願為公共利益付出,過去房屋兩側的公義路拓寬以及仁愛路拓寬時,他們都同意被徵收,因此基地才剩下六坪。這次再被徵收,就沒有家了。
陳平軒補充,配地還須抽籤,抽到越前面者可以先選地段,然而,制度中有一個「最小街廓面積」的限制―越好的地段,一次認購的面積就要越大。因此,一般小地主即使抽到一號籤,也認不到最好地段,因為制度上就是不讓你認。在這個制度中,最有資格認購優質地段的人,就是那些在徵收前收購許多邊邊角角地、取得配地資格,同時有雄厚資本的建商。
一般居民換得抵價地,經常沒辦法馬上蓋起來,而兩年後便要繳交高額的空地稅,若付不出來仍須將土地轉手賣給建商。不過話說回來,將地賣給建商,會不會因為農地變建地,使得價格翻倍而有賺頭?
陳平軒說,不會。「那個時候你已不得不賣,建商也正等著你斷尾出清時用破盤價收購你的土地。因此,即使是賣土地的人,很多是血本無歸的。」黃淑琴又說了一次,我們會這麼堅決的抗爭只是因為,如果真的被徵收,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很多人吃藥吃到現在
大埔居民嘗試寫過許多抗議書、陳情書,甚至走訪苗栗縣府、苗栗縣議會試圖見到劉政鴻,但政府未曾理會。國家機器粗糙、蠻橫的徵收程序,讓居民心中的陰影至今難以抹去。黃秋琴說,很多人都吃藥吃到現在,一聽到郵差說「掛號!」就嚇死了。媒體輿論也經常質疑抗爭居民背後所圖,或者指控少數人妨礙發展[3]。朱炳坤甚至遇過有人帶著槍到店裡尋,對方把槍揹後面給你看,以這種方式恐嚇。
面對國家機器圈地迫遷,大埔自救會是少數非常堅持的在地組織,居民只想保留土地跟家園,縣政府談到要將談補償金提高多少,自救會都不要。正因為在地居民覺醒、冒險抗爭,科學園區的中間因此留下幾塊漂亮的田地,以及幾棟老房子。不過這僅僅是一個相對折衷的結果,抗爭並沒有真正成功。
2010年6月,苗栗縣長劉政鴻讓怪手開進剛要收成的稻田,挖壞田地作為警告;同年8月,畢生務農的朱馮敏阿嬤不堪徵收壓力,飲下農藥自盡;隨後時任行政院長的吳敦義才承諾劃地還農、原屋原地保留。然而,2013年7月,劉政鴻卻未履行當年行政院的公文,逕自將爭議未決的四戶殘暴摧毀,兩個月後,張藥房主人張森文落水辭世。
「昨天我夢到我先生,妳知道,他眼睛大大的,我伸手過去抱住他。」彭秀春眼泛著淚光說,有時候會想,不知道現在這樣生活有什麼意義。(延伸閱讀:等不到上帝的另一扇窗)
後來,大埔像他們說的那樣繁榮嗎?
似乎沒有。朱炳坤說,科學園區至今未駐滿,大埔地區移入人口有限,一開始房價炒得很高,但最近也開始走跌。小巴在科學園區內繞行,我們卻沒看到幾部車輛,沒看到上班族、工程師,周邊也未帶起稍具規模的商業區,或者是飲料、便當店。回想起縣府屢屢在媒體上要抗爭者不要阻礙發展,如今看來有些諷刺。
向開發者傾斜的土地徵收制度
事件何以演變至此?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法令從頭就向權力者與資本家傾斜。《土地徵收條例》第一條即明訂計畫須具公共利益,因為具有公共利益,因此國家機器在土地取得階段方可採具有強制性的「徵收」。但是,大埔案的公共利益何在?由誰界定?案子如何通過?
公共利益是模糊的法律概念,但公權力徵收又牽涉財產與居住人權,正因如此,一個徵收案是否有合理的審議程序便更顯重要。從大埔案中可以窺見,當前的土地徵收法令未能保障居民充分瞭解資訊、表達意見,也未能維護居民在徵收後的居住與生存權。2014年1月3日,台中高等行政法院判決苗栗縣政府在徵收程序上敗訴,判決文指出「審議過程並未實質審查公益性、必要性與比例原則」、「協議價購程序不合法」。在程序正義上,此判決深具意義。
不過,法院也同時駁回「返還被拆除的地上物」的請求,理由是該些土地現已有其他用途。因此,許多人認為大埔案的土地正義並未在這次判決中獲得實質的平反,其一,「復原權利」才是正視人權的具體作法,其二,此判決變相鼓勵「先拆屋,並製造無法返還的理由,即可就地合法。且賠償乃由全民共同負擔」的荒謬行徑。長期協助大埔四戶的律師詹順貴仍持續進行上訴,日前(5/13)最高行政法院已撤銷台中高等行政法院此部份的判決,並發回更審。
朱炳坤微笑說,詹律師現在去選不分區立委,要支持他去立法院,修改一些法律制度,不要讓這些法律制度傷害我們人民的生活。
[1] 摘自洪箱阿姨的話。後龍灣寶徵收案中,農婦洪箱抗爭不懈,成功將農地保留下來。她曾說,「以前的農民都要拿鋤頭,現在的農民都要拿麥克風;以前的農民都不會講話,現在的農民都變名嘴。」
[2] 科技部於2013年發布新聞稿澄清大埔徵收案與竹科無關,聲明指出,「大埔用地區段徵收案,常有人將之誤稱為「新竹科學園區竹南基地擴建案」,…,實為苗栗縣政府之開發計畫,與科學園區無涉,本會亦無將大埔納為竹南科學園區擴廠之規劃。」
[3] 面對外界質疑在地只有少數人抗爭、多數人贊成開發,黃秋琴回應,有些土地的持有者由整個家族後代聯名共同持份,有的高達百人。因此依人頭計算,抗爭者的比例只剩2%;但若依擁有的土地面積算,抗爭者即占40%。陳平軒也強調,許多當初默默繳交權狀、沒有發聲的地主,也不能簡單將之歸納為支持開發者。
2015華人另類媒體連結計劃X走訪台灣系列報導
前言、光影游擊最前線(連結)
之一、矗立在地平線上的四百根煙囪(連結)
之二、麥寮的孩子 在飄著酸味的六輕旁上學(連結)
之三、用包子換地-向開發者傾斜的土地徵收制度(連結)
之四、台灣最大土地徵收案 桃園航空城即將起飛?(連結)
之五、遭資本掠奪的台港農地—大埔與新界東北(連結)
之六、PeoPo公民記者8年路 如何做自己的媒體?(連結)
之七、黃益中:政府將輸掉新世代的信任(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