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嘉義民雄的大片稻田,遠眺中央山脈
文/公庫記者羅真
談到「發展」,人們經常聯想到大都會、百貨商場、科學園區、交通樞紐;談到「農村發展」,則會想到農田旁有可愛公仔、彩繪老屋、牛車體驗、田園樂趣,台灣的《農村再生條例》立法目的甚至直白寫道「期望打造讓都市人流連忘返的富麗新農村」。
蔡培慧說,這是都市人的觀點。
移地工作坊的第四天,我們邀請到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助理教授、同時也是台灣農村陣線的發言人蔡培慧老師,與香港朋友對談「農業」與「發展」。
說到務農,人們往往會覺得「甘苦」、「沒才條」,蔡培慧提到,台語有俗諺甚至直指沒能力的人才會留在身邊作農。然而,農人會知道現在颳什麼風、或者他看到天邊的雲來了、看到要下大雨,他會知道要做什麼應變措施;他們也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技巧翻曬花生,知道如何種出美麗又好吃的番茄。
這些默會知識,知識份子卻不一定有。因此農民跟知識份子應該是對等的,需要相互交流,而不該一味將自身的認知與價值強加在農民身上。
為求良好的耕作環境,農村自然有其需要的發展與建設,但不是富麗堂皇、讓都市人流連忘返那種想像。蔡培慧說,「對農民而言,實用的建設像是讓灌溉與排放用水分離,可是這些政府都不做,政府所做的事情就是把農村變成奇形怪狀的觀光勝地,而每年一百億的預算都要蓋自行車步道、蓋涼亭跟水圳」。
主流價值對農村與農業的漠視,蔡培慧認為這是由於工業革命後,人類覺得自己是科技的中心,只要找到製程就可以控制萬物,從此以後,好像所有的東西都為人類服務。「然而,農民知道他不是世界的中心,他會知道他只是大自然的一個環節,他會感謝老天爺給他一口飯吃。」這份虔敬的心,對蔡培慧而言,是對天的尊敬、也有些無奈,反映農耕文明不會使人覺得萬物都為自己所掌控,也是農耕文化與工業文化很大的差異。
然而,在主流價值中,相較於城市發展、工業發展,農業與農村發展經常不被重視。
蔡培慧說,台灣政府長期放任休耕,使得台灣的糧食自給率僅有三成,大部分的食物仰賴進口。然而,糧食對一個國家而言是重要的生存基礎,自給率的低落代表食物的供給會隨著國際市場有不穩定的波動,影響國人健康與生存安全甚鉅。此外,台灣的土地法規放任政府浮濫徵地炒作,未顧及到,土地對農民來說不會是交易用的商品,而是能夠生產、生生不息的形態,更是安身立命的場所。
「那個凌晨,大埔自救會葉秀桃突然打來,大喊怪手開進稻田了!我半夢半醒間很疑惑:怪手為什麼要開進稻田裡?」
2010年6月9日,苗栗縣長劉政鴻令數百警察包圍稻田,凌晨時分讓怪手開入挖毀即將要收成的作物,而所有媒體都不知道這件事。所幸,當地居民用自己的錄影機拍下、交給公民記者大暴龍剪輯上傳,台灣社會才開始認識大埔事件。
農陣跟自救會隨後發表「一方有難,八方來援」宣言,期望關注農業的人跟農民集結,並號召群眾共同到大埔扶起稻桿,也赴總統府與監察院陳情。始料未及的是,中央政府仍未作出裁決,苗栗縣長於28日竟再次派怪手進入稻田中,將肥沃的田土挖起,一車一車地載走。「他就是要告訴農民,我絕對不讓你耕作。」
苗栗縣政府的蠻橫行徑並非今日才有,過去稱作「圈地」。蔡培慧解釋,17世紀工業革命,紡織業需要用到大量的棉花,於是商人跟地方政府把地圈起來養羊、把人趕走,農民就變成第一波無產階級勞工。這不只在遙遠的英國發生,現在的中國、台灣到處比比皆是。伴隨土地商品化思維,土地的相關法令同時向開發者傾斜。蔡培慧說,當前的《土地徵收條例》並未落實民主對等的聽證程序,補償機制也不盡合理,難以保障被徵收戶的居住與生存權利。
談到已逝大埔張藥房張森文先生,蔡培慧突然掉下了眼淚,淚流不止。
「張藥房歷經兩次徵收,公義路拓寬、仁愛路拓寬,被拆到的地剩六坪,因此他們不是沒有為公共利益付出。這六坪若被徵收,能換的地是很低的,按規則,未來還必須拿出一兩百萬去買地。張大哥很慌亂。過程中劉政鴻去勾結地方議員跟當地村長,最後向中央提出反駁意見。土地徵收的層級高低依序是行政院、內政部、營建署、都市計畫委員會,而劉政鴻竟然在都市計畫委員扭轉行政院原屋保留的承諾,後來只到內政部層級,居然同意劉政鴻去拆四個房子。後來張大哥就走上絕路。他在新竹上班,是個藥師,是很持家的人。我們為什麼要去佔政府,那時候我們想說,你們蓋一個章、一個公文就要毀掉人的一生,怎麼做得到?」
面對地方政府專權霸道、中央政府縱容,農陣認為,政府只是受到人民的委託代管,倘若政府失靈,公民社會則應肩負起監督工作,要求政府檢討政策、修訂合宜的法令制度。
香港經驗
香港有農業嗎?
香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座高樓矗立的大城市,然而在新界的東北邊,有一大片自然美麗的綠色桃源,阡陌縱橫,亦有著許多山峰、溪水與池塘,似乎絲毫不羨慕都會地區的繁華,也無意參與資本競逐,與印象中的香港像是兩個世界。(影片拍攝/hongkongloki)
蔡培慧說明,香港過去由英國殖民,延續了當年的土地政策,在土地開發方面,會去開發的經常是已經荒廢或受汙染的土地,並限制大面積的開發,也保留下許多自然環境。新界的綠色大地,便是在這樣的制度中而留有原始風貌。
不過,香港獨媒特約記者陳璟茵並不認為香港的土地政策比台灣好,更精確的說,香港政府對於農業的想像同樣缺乏,同時也傾向開發。「政府長時間不作為,但要地產商要找地時,農地就沒有了。香港的產業很不均衡,農民生活得比較辛苦。相關的研究討論都很缺乏。」
跟台灣的主流價值一樣,大部分的香港人因為生活經驗中沒有農業,因此一點也不關心農業。香港獨媒編輯黎穎詩說,香港特首梁振英曾經想發展郊野公園,但這個議題一拋出來,公眾反對發展的聲音相當大,大部分的人覺得土地拿來賣、拿來蓋房子,會比作其他發展賺更多倍的錢。發展主義作為主流的意識形態,可想而知,有關農地上的開發案,很難吸引公眾的目光。
在香港新界的東北部,靠近中國深圳的地方,政府說要發展面積為787公頃的新市鎮,土地利用即以住宅與商業為主。黎穎詩說,事實上,香港政府自2008年起,每年的施政報告中都有提到這個案子,卻長期沒有人留意。當2010年要進行第三階段的公眾諮詢時,香港社會突然發現這很有問題,新界東北的抗爭正式開始。
台灣的大埔事件能獲得媒體與社會的目光,起因於苗栗縣長劉政鴻令怪手毀田的蠻橫行徑;士林文林苑事件為大眾所熟知,類似地出於郝龍斌政府粗暴拆掉還有人居住的房子,令各界愕然。然而,在當今的香港,社會運動要能激起大規模的反抗力量,往往會因為議題涉及中港矛盾情結。
黎穎詩指出,新界東北案之所以在2010年才被關注,其一是,菜園村抗爭後,香港有一群論述能力很優秀的年輕人走回農村、當起農民,自此香港社會開始有人把農業議題帶到社會討論。其二即是因為中港矛盾越趨激烈,香港社會知道這份發展計畫後,就有人說這個開發案是「深港富豪雙非城」(註:雙非指涉雙親皆非香港人。香港人口密度高,孕婦已難找床位,然而中國許多人選擇香港生產,而在香港出生的孩子就是香港人,能在香港念書、並享有香港的醫療資源),若執行開發,未來香港人自身的權益可能會遭受損害。
中港矛盾情結作為號召群眾參與社運的力量,有其長處,也有隱憂。移地工作坊幾天的時間,香港獨媒的朋友常向我們談到「左膠」與「本土膠」的分裂。所謂「膠」,是固著之意,香港一群在政治上傾向與中國清楚切割的人自稱本土膠,並且指責其他未清楚表態、不果敢基進行動的社運者為左膠。這也是在新界東北案中發展出來的詞彙,在社運圈流行。然而,無論是在社運圈或其他論述場域,過度強調政治立場的結果,許多議題被簡化為中港二元對立問題,同時排擠掉其他論述框架。這是和台灣較不同的經驗,也是棘手的問題。
面對群眾抗爭,香港政府回應,新界東北的開發是為了供應更多房屋,紓緩都會區人口密度過高的問題,也是為了要解決蓋香港人買不起房子的問題。然而,香港獨媒朱凱迪曾為文指出,開發案的公營房屋佔地僅36公頃,即整體範圍的6%;此外,一地的開發會破壞原有社區連結與自然環境,但從政府沒有掌握的資料中可以推測,政府根本不打算照顧社區長者的特殊需要,也沒有規劃讓失去農地的農民得以復耕的方案。
台灣也是如此,除了開發補償不盡合理,政府也將補償窄化為一筆金額,並未看到農業、並未看到社區、不夠重視這個地方的人如何生活。因此開發過程中,一個公開透明且落實民主對等的審議程序便顯得十分重要。
黎穎詩說,事實上在香港,民眾有異議是有申訴管道的,民眾可以旁聽也可以發表意見。這個案子後來也有論及香港糧食自主,不能完全依賴中國大陸供應農產品。民間團體強調沒有農業政策就不能拆東北,對此,香港政府於2014年提出新的農業政策。但香港獨媒特約記者文己翎批評,很多人對該政策並不滿意,因為政府想像的農業發展是工廠裡的農業,反對者覺得這個農業不是農業,沒有回歸自然生態,把農業當工業來作。
香港立法會的組成一半是分區直選,一半是功能團體(按照功能推出一些不需要民選的議員,其中大部分是商業界),因此經常被詬病傾向資本家,且無法代表香港的民意。文己翎也說,「香港的立法會,有一半的議員偏向政府,抗爭也沒用,因此最後案子仍通過了。」
台灣同樣面臨法令向開發者傾斜、對人民生存權利缺乏保障的情況。但是,香港社會的權力結構又與台灣有些分別。香港獨媒朱凱迪日前接受「燦爛時光會客室」節目訪問時曾經指出,台灣有必要認識香港經歷過的過程。
朱凱迪說,香港曾是英國殖民地,在地的資本家、地主皆與殖民主建立良好的關係以保護自己的利益。1980年代開始,這些資本勢力開始變成新殖民者的姿態,致力維持香港不民主的體制。過程中,衍伸為親北京派與民主派兩股力量。由於資本家跟地主完全投靠親北京的陣營,民主派的力量就顯得微弱。資本的力量更滲透到鄉鎮、村落,許多議題的討論與動員越來越困難,以資本為敵人的運動也慢慢被邊緣化。「新界東北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反對的民眾只集中在中環或立法會去示威,而不會在農田上示威,因為農田可能被親北京陣營控制了」。在占領中環事件中,發起人也覺得好像有中資跟港資的分別、想尋求港資的支持。「但新界東北就是港資,不會有站在民主立場的港資的存在。」
在那集節目中朱凱迪也提到,香港近年來的大規模社會運動,像是新界東北、菜園村跟反高鐵運動,政府推動開發案所動員的支持力量都是既得利益者,同時受害者都是最鄉下弱勢的居民,政治議程都是一樣的。這幾年的都市開發可以看到,建商要開發但自己作不來,就會施加自己的政治影響力去成立一些有法律權力的機構,或是增修一些條例,讓他們有強制徵收的權力。
台灣的情況也跟香港相當類似,因此港台同樣需要公民社會更高程度的覺醒、思考與行動。蔡培慧在演講中提到,任何公民行動起碼要做三件事:第一,擴展討論,包括深化論述分析以及進行公共宣傳;第二,要深耕組織,讓農民成為具主體性的發言者;第三,要透過修法進行結構的改變,否則只會停留在單一個案的調整。
「並且,fighting,持續fighting!」。
農陣舉辦營隊、幹部訓練、國際交流,例如跟巴西的MST農民之路土地聯盟交流。此外,也找來農民共同討論當前土地相關的法律問題。針對一般民眾,農陣也舉行像是小農復耕、彎腰生活節、灣寶採地瓜等活動,希望透過日常生活的經驗讓人們認識到農業的美好,讓台灣社會重新思考農業的定位與價值。
「很多人會說:很辛苦你們!看到你的努力!」蔡培慧笑說,不能是很辛苦「你們」,是「我們」!所有人都可以讓自己成為界面,成為城鄉連結的發動機,自己就是媒體,透過各種場合,藉由FB、短片、照片,讓議題擴散出去。
2015華人另類媒體連結計劃X走訪台灣系列報導
前言、光影游擊最前線(連結)
之一、矗立在地平線上的四百根煙囪(連結)
之二、麥寮的孩子 在飄著酸味的六輕旁上學(連結)
之三、用包子換地-向開發者傾斜的土地徵收制度(連結)
之四、台灣最大土地徵收案 桃園航空城即將起飛?(連結)
之五、遭資本掠奪的台港農地—大埔與新界東北(連結)
之六、PeoPo公民記者8年路 如何做自己的媒體?(連結)
之七、黃益中:政府將輸掉新世代的信任(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