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庫記者羅真
幾個懷抱創造理想農業經濟的年輕人,畢業後踏上雲林農村土地,卻發現土壤與水質在六輕工業排放物長期汙染下變得不堪使用。不能使用的土地要如何談發展?現實告訴他們,除非先解決汙染問題,不然不可能在農村構築理想。於是,幾個年輕人開始關心六輕進駐後的各種問題,並透過發行《自從六輕來了》電子報,以及在各村舉辦說明會等方式,進行一連串的草根組織工作。其中一位身材瘦高、雙眼專注有神,且總是面帶誠懇微笑的成員―他是電子報總編輯吳松霖。
採訪地點約在吳松霖平日的生活與行動基地,這是一間占地不大的低矮平房,裡頭包括工作區、簡單的小廚房以及團隊三人起居的臥房,所有的工作都在此展開。在地組織,是社會運動中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工作,花費的時間長,投入的精力多,成效卻要耐心等待。吳松霖並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走這樣的道路。
大學時代,一次與社運前輩蔡健仁的課餘對談後,吳松霖開始思考自己從未思考過的問題,也開始跑社會議題營隊、參與社會運動,這些經歷大大開啟他的視野。「我們一到寒暑假就辦幹部訓練,然後花一個禮拜或一個月的時間去一個地方訪調,主題有921災後重建、美濃反水庫運動,也有到原住民部落瞭解種植高麗菜的過程如何被剝削。這是我從小到大最有生命力的一段時間。」
然而,面臨人生階段的轉換時,吳松霖也曾感到徬徨。畢業後,吳松霖曾在廣告公司與美語補習班任職。然而,廣告公司的勞動剝削型態或是補習班不斷複製的填鴨教育模式,都不是吳松霖願意長久投入的工作。
於是,吳松霖再度與過往參與社運的朋友聯繫,這一次聯繫,他們共同討論出建立農業合作社的構想,計畫一同走入農村。大學時候到原住民部落與各個農村訪調時的累積,似乎在這個時候為他做好下一步路的準備。
吳松霖認為,台灣的經濟發展依賴外銷,外銷產業須與國際競爭,當人力與資源條件不如他國,便可能回頭靠剝削勞動力或剝削環境以壓低成本來競爭。在如此的產業結構型態中,爭取勞動權益的空間便十分有限,因此,台灣的經濟迫切需要轉型。但,轉型要轉向何處?吳松霖認為,農業其實有高度產值、可以創造多元的在地經濟,譬如有機的農業製材、農業器具、相關技術與研究,農業廢棄物可以發展綠能,農村也可以發展自己建築,而週邊的便當店、飲料店也能同時發展起來。因此,這是一個龐大的、新的社會想像。
然而,當前農民的利潤多半遭盤商剝削。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吳松霖與朋友來到雲林後,首先作起社會調查,並且透過朋友找到一些願意收購有機農產品的便當店,期望讓農人覺得有銷路、進一步願意參與合作。未料,他們在這個過程中發現,若不先解決在地汙染問題,後續發展很難再談下去。
吳松霖與朋友開始認識六輕議題,訪問學者專家,並決定發行電子報報導議題,也作教育宣傳。電子報在網路上發行頻繁,但許多在地居民並未使用網路,因此吳松霖也會不定期文章印成紙本刊物,騎著摩托車挨家挨戶發。
他們同時推展「客廳放映會」,透過人際介紹慢慢走入在地人家,與居民共同邊吃午飯邊用電腦看影片。「我們會播剪好一些新聞畫面,像是毒石灰議題,告訴民眾你們家隔壁的東西就跟新聞中那一堆是一樣的,然後我們一起討論要怎麼辦。這個放映環境是大家最放鬆的時候,因為彼此熟悉,最能暢所欲言。」吳松霖認為,許多大型活動能達到的成效有限,常常只能讓群眾感到驚恐,卻沒有後續的凝聚行動。因此,他希望紮實建立地方組織,「客廳放映會」就是在這樣的考量下產生的。
客廳放映會的參與者再往外聯繫,便能找到新的放映家庭與新的志工。志工平日協助發放紙本刊物,或對負責的固定對象去作宣傳教育;舉辦各村說明會時,也協助每人要找多少數目的人來參與。後來的公投與演講活動,也逐漸有一些積極的民眾加入。目前在麥寮,答應協助的志工已近百位,許多志工也會參與平日開會。吳松霖說,志工系統的建立其實就是一種在地的組織。
在地組織的過程並非總是順遂。
一位阿姨曾經信誓旦旦說出「我寧願子彈打在我身上,我也不要有毒的東西讓我孫子喝」,但卻在與村長會面後被說服,反而認為多管閒事對自己沒好處,管了也不會有用。這讓吳松霖感到十分挫折。
然而,吳松霖仔細回想,「其實我去跟大家講這些事的時候,大家都非常在意,可是大家不敢出來。而大家之所以不敢出來是因為看不到其他人─ 他跟我講他很在意,另個他跟我講他很在意,另個他也跟我講他很在意,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之間串聯起的力量是很大的。他們看不到彼此,可是我看得到。」所以吳松霖堅持繼續辦說明會,繼續發傳單。
吳松霖曾發傳單給一群養鴨年輕人,但被這群人斥責發傳單的方式很愚蠢,一句「你跟我來!」就把他帶到一個鴨糞味很重的鴨寮。起初吳松霖感到有些害怕,但到了鴨寮後,看到一群年輕人在那邊開會,他才明白這群人長期擔心他們的鴨變成戴奧辛鴨,但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群人長期觀察吳松霖,想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做真的還是假的、背後是否有他人操弄,直到那天才進一步與吳松霖接觸。
然而,這樣的會議依舊難有結論。因為在地人聽到縣議員的名字會害怕,因此仍對於說明會的舉辦沒有信心。一次,一位阿姨突然介入並以一連串不雅字眼大罵,強調辦這種活動不會有用,使得現場氣氛相當不愉快,但與此同時,這位阿姨卻突然掏出兩千元丟在桌上,大聲說道「我就出這兩千!辦活動要嘛就要煮東西給大家吃,這樣大家才會來!」一下子,桌子馬上堆滿鈔票,圍觀的叔叔伯伯紛紛拿出錢放在桌上。
「瞬間,我的眼淚也掉下來了。」吳松霖深刻感受到每一個人都在意,但內心各種情緒很矛盾。
那次看似爭鋒相對、群眾卻同時看見彼此都在意同一件事的情景,順利辦成第一次也是最熱鬧的說明會,而說明會也接連在隔壁幾村辦起來了。幾場說明會後,也開始跟麥寮農會有較多合作機會,共同辦過的說明會就有17場。
吳松霖認為,社會的問題不能透過一群少數人倡議作政策改變― 少部分的人把國光石化趕走了,但是大城鄉仍張手歡迎下一個高汙染產業進駐,彰南工業區要進去,環保署也要把有毒廢棄物放在彰化海岸,而當地居民對此可能是無知、無感或是無力。「地方若沒有自己的公民力量,只能被欺負。公民社會體制須要轉變,這是大家共同的事。」
(更完整的專訪內容,詳見公庫預計於十一月份出版的《公民不冷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