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半島天氣炎熱、腳踏車常常爆胎,並且難以獲得補給,許多士兵都乾脆把輪胎拆下,只用輪圈騎行。一輛只有鐵圈的腳踏車騎在石礫地上只能製造出惱人的噪音,但數百輛、上千輛腳踏車發出震耳的匡噹聲。從不知名處傳來的巨響,常讓已能士氣低落的英印部隊,誤以為日軍的裝甲部隊出現了,因此不及接敵便匆促撤退。” -吳明益,單車失竊記
文/許全義(台中一中歷史科教師)
一般或許以為創新發明最重要。就技術物的社會史來看,其生命與影響力,其實在於能否吸引更多、更廣的社會相關行動者投入,使用與改善。因為不到三年的時間,百分之九十七以上的發明或新技術物,都會在消失在市場或社會視野上。只有與使用者或社會共同演化的技術物,才能與時俱進。
本文以下將以“鐵馬”( 腳踏車的台語稱呼。這稱呼頗有溯源之妙,因為腳踏車引入現代社會之初,是火山灰遮蔽天空,氣候變遷,讓很多馬餓死。使得想騎馬的人,無馬可用,才發明用兩腳推行且無法轉向的腳踏車) 的發明與使用,來闡述此理。
一樣的技術物是否適用或成功,對不同的使用者而言,會有不同的詮釋彈性。如上面這兩張維多利亞時代,有關自行車使用的圖示。
從左圖看來,對女人或身體肌力無法操控大前輪轉動慣量的使用者,或社會相關團體而言,這是一台非常危險的鐵馬,轉彎時就失控,衝入羊群中了。可是一樣的鐵馬,在首張圖中就成為很適合彰顯男性氣概的成功技術物。
每個工程師或技術物設計者,或多或少,會用自己經驗為準來設計。如果使用者的聲音無法彰顯出來,不夠民主,讓社會相關行動者參與,那麼此技術物的社會影響力就很有限,也無法跟社會互動,改變世界。社會與技術物也就不可能共同演化。
可是,當我們不再獨尊設計者,不再讓工程師成為獨裁者,而是廣納各式各樣的使用者經驗,圖像就會很不一樣。
如右圖所示,為了方便女人駕馭鐵馬,前輪半徑縮小,讓轉動慣量( 與半徑大小平方成正比 )小到女人也很方便操控。不僅鐵馬逐漸普及,深入社會的日常生活脈絡,也會對社會造成很大的衝擊。
為了騎腳踏車,女人捨棄長裙,改穿褲裝。這改變在維多利亞時代,曾經被視為離經叛道。因為他們認為,女人無論如何不可惜慣腳開開的。穿褲子,因不怕走光,女人就會跟男人一樣腳開開的。而且,腳踏車坐墊會直接碰觸女人性器,也有礙風化。
儘管衛道人士普遍反對,然而雙輪舞的魅力和腳踏車所帶來的行動方便性,不僅征服了膽敢挑戰社會風俗習慣的女人,還成為時尚。女人以穿褲子為美,為榮。
使用腳踏車的經驗,不僅改變女人的運動風俗,還進一步改變整個社會的審美觀與性別觀念。使用者改變腳踏車的設計;腳踏車也塑造新女人,與新社會。技術物與社會共構,共同演化。
到了二十世紀初期,女人習慣穿褲子,具有高行動力,女性主義也就興起。如左圖就成為女主外,男主內,換女人要求男人在六點前把晚餐準備好。這張圖看起來,男人或許有點哀怨。不過,對於像我這樣,喜歡宅在家裡看書聽音樂,下廚的男人來說,可以主內,也不啻是一種解放。廣納社會相關行動者的腳踏車,不僅解放了女人,也解放了男人,讓彼此有更多的生涯選擇。
又腳踏車與社會共同演化的故事,並非特例。如電話剛發明時,只有像愛迪生這種功成名就的白種男人感興趣,影響力有限。可是當電話的社會相關行動者,逐漸擴及女人,宣揚電話little cost, big communication的遠距溝通妙用時,此技術物也才真正成為民生必需。
手機也是,剛開始,只是大哥用得起,用來找聯絡小弟們圍事,是為大哥大。等到女人、小孩和阿茲海默症患者也能對手機上手,手機也才成為我們現代人出門必備的三寶之一,跟我們的身體交纏在一起,共同演化。( 另兩個是錢包與鑰匙 ) 許多技術物,為求生存,要成為與現在社會共同演化的物種之一,也要擴張其詮釋彈性,廣納社會相關行動者,如末張圖所示,供男性使用的避孕藥丸的研究。
簡之,從鐵馬的發展史看來,技術物並非發明者所能獨裁限定的,而時隨著使用者經驗不斷演化的物種。如腳踏車在我們平日使用時,是交通工具或健身設備,可是到了戰爭狀態,在二次世界大戰時,也就發展成為沒有橡膠輪胎的銀輪部隊或方便攜帶登山涉水的摺疊車,幫助日軍以寡敵眾,擊潰英軍。技術物不是發明者的,而是所有社會相關行動者的,因為他們會與之共同演化。技術物不只是一種物,而是當你在使用他時,會跟著你一起演化的”物種”。
(本文圖片翻攝自 Of Bicycles, Bakelites, and Bulbs: Toward a Theory of Sociotechnical Change 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