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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灣生」回誰家?

圖/截自灣生回家影片

文/張立本

最晚,「灣生」也終止於一九四五年。跨越這麼長的時間,跟著在臺灣的灣生、在日本的灣生,或尋找日本的祖親,或追溯在臺灣點滴,無疑是困難的。也許因為年歲感、滄海桑田,主角必然心情激動,聯帶著觀者也感動起來。好不容易循著記憶找到老友的家,對方剛過世,怎麼不悲慟?

關於人與人的關係的、回憶的紀錄片,無疑易於賺人眼淚。《灣生回家》的節奏把我的情緒也捲進去了,非常感謝。然而,老人與眼淚總是太尖銳的武器,我心裡這麼提醒自己。

好在片中也有笑。「有時候我還以為他其實是台灣人」松本洽盛先生的女兒笑著說。松本洽盛也因為戰後沒有立即返回,從而學會了「中華民國國歌」。還有說台語說得七零八落的富永勝先生,這些真真實實的片段,都讓我感覺「啊!原來是這樣啊!」

這些老人非常重要,他們展示了「人民」在巨大生存陰影中的複雜性。如片中提到,「很多人去臺灣,與國家政策無關,而是自己去的」,因而表現殊異的情感。片中也多處展示了「偶然性」,竟然「因為失戀而離家出走,就到了臺灣」這麼生活的理由都有。

我們也見到片山清子被送為童養媳,就不僅顯示「日本人」的內部差異性,也挑戰「殖民-被殖民」的粗糙二分。日本人當然也有窮苦人,隻身來台的女性、男性,為開墾自己的命運。還有單純為了母親的墳墓而留下來的人。人民之間當然有另外的聯繫方式,這「另一種關係」,才使得楊逵《送報伕》裡的故事,或小林多喜二《蟹工船》,是可能的。

更令人觸動的,或許是老地方的人民仍能或熟或稀疏地說著「日文」,配上熟悉的臉龐,情愫更濃。富永勝靠臉型認出老友的兒子,毫無疑問的情感真實。誰,接觸自己曾經熟悉的事物時能不感動?尤其戰後,幾乎以「趕回去」的方式離開,強制拋棄了熟悉的人、地、甚至寵物?家倉多惠子們,都記得。家倉多惠子說與弟弟在甲板上唱歌,直到臺灣從地平線上消失,然而此時配合著的動畫,卻是船隻從海平面消失,要說被海吞噬也好,從此永隔。

但另一面,也許因為「灣生」代表著血統的不純正,也許如富永勝「日文發音很奇怪」這種非常明顯的源由,使得灣生遭受歧視。是否是歧視反差了對「台」的熱愛?我覺得有待探索。但清楚的是,當他們回到台灣,腦海裡曾經的、戰前的寧靜、祥和,統統湧了回來。即使人事已非,空間變異。

可是為什麼,日本人能夠飄洋過海來?片中也提到了,因為「日俄戰爭」之後,日本經濟衰退,所以很多人出外尋找機會。但更因為此時的日本政令宣導片中「沒有說這是殖民地,都說這是日本群島最南端的大島」,臺灣就是日本。這完全凸顯了日本的侵略者姿態一面。為什麼能來?因為戰爭。「灣生」的存在證實了「日本帝國主義」的真實性──然而臺灣自己竟然還中性稱之為「日治」。

最令我動容的即在此,灣生老人們、或如松本洽盛的女兒,清楚知道必須清理「日本戰爭責任」。同樣是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優雅的家倉多惠子,她說了兩段話,其一,她事後知道,原來臺灣同學成績如此之所以優異,是因為「要努力讀書,不要被日本人看不起。而日本人無論成績如何,都可以入學」,她知道了非常驚訝,其二,她提到在海邊挖洞,若有戰車登陸,女學生也得躲在洞裡面把戰車炸掉,「但是這樣我也會死。這種思想控管,就是戰爭的可怕」直到返回日本,家倉多惠子才開始反省自己受到的影響。

灣生之口、記憶,證實了日本殖民侵略性,證實了意識形態操縱的全面性。即使是灣生二代,也提出「希望日本以後不要再做一樣的事」這種看法。在這個議題上,我同時覺得好可惜,台灣人竟然只會說「公道的看,日本完成臺灣基礎建設」這種我們於事後建構出來的話語。

灣生的反思,不得不令台灣人感覺慚愧!而且可能揭開更深的錯位。家倉多惠子覺得「台灣人都很好」;然而灣生們對臺灣的情感,可否與戰後六十年來,由「美國日本經濟支配」促成的「新皇民化」式的「親日」,放在同一平面呢?灣生們的出現,是因為軍國主義,灣生們反省軍國主義,但臺灣「親日」中有一部分人卻興奮著日本軍國主義復甦。

不只「灣生」,早在一九八九年五月號《人間》雜誌,就前往中國東北,或往菲律賓等前日本侵略地,訪查「望鄉棄民」,這些日本人或自願,或被迫,留在了「前殖民地」。所謂「自願」同樣是以戰爭為前提的後果。如果台灣人的日本情感要能與「灣生」的臺灣情感對話,如果要通過灣生證實「台灣人」與「日本人」之所以情感深厚的一個側面,豈能不反省軍國主義?尤其當灣生都知道這段深涉自身身世的歷史的陰暗面。

戰爭結束後的日本當權者,通過他們對人民的遺棄,才使權力差異釐清了。遺棄,在某些時候是令人痛苦的,尤其這涉及到人們不能確認自身。李幸蓉就為了協助尋找外婆的媽媽片山千歲的墓,以解片山清子終生以為自己被「遺棄」的痛苦。此「解」自然也是臺灣女孩自身的解脫。

不曉得紀錄片拍攝時的實際提問是什麼?為何日裔老人們(灣生)都能侃侃而談?但我想,一群本來對「祖國日本」毫無概念的人們,從長輩口中聽到陌生的祖國的樣貌,繁榮、富庶的「大日本」,但實際見到的卻是滿目瘡痍、破敗、火燒,應該不得不認真思索「日本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何日本會變成這樣的國家」?戰後巨大的創傷,激起了巨大的反思。

但臺灣人的反思在那裡呢?可以在那裡呢?這部紀錄片,在我看來,隱隱地呈現了戰爭遺禍。但是導演沒有刻意模塑這樣的批判視角,最終回到了比較人道的、人文的角度,讓灣生凸顯各自個性中「身為人」的心胸,讓我們見到日本老人(灣生)的內在面。戰爭是全面的,但是人在活著的時候的抉擇卻各有拿捏。

可是《灣生回家》究竟回了哪兒?豈是日本殖民地的臺灣嗎?我並不感覺灣生們這樣想。但是看片的臺灣人怎麼想呢?灣生的「記憶」能與臺灣的「現實」對話嗎?戰後逾半世紀,在美國的太平洋戰略下,形成具有政治經濟階層性、依賴的「美日台」關係,從而產生如今臺灣的「親日」。灣生能不能提供我們「另一種台日友好」的視野?

彈珠汽水,和「原住民朋友邀請躲去山裡面」的回憶,如果不能幫我們展開疑問、撼動習以為常的情愫,則可能反成為太沈重的浪漫。

修訂於觀影後201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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